我走到校门口那棵老梧桐树底下,脚步慢了下来。树皮剥得跟蛇蜕似的,半边被学生拿红漆写了“高考必胜”,另一半被人用刀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欠债还钱”。这地儿平时也就几个卖烤肠的推车占着,今天却不一样。
两个穿黑T恤的男人堵在校门侧边的铁栏杆那儿,一个叼着烟,另一个把手插在裤兜里,袖口露出一截青黑色的龙纹刺青。他们拦住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声音不大,但语气压人:“就五十,不多要。资料费,懂不懂规矩?”
那学生低着头,书包带都快被他拽断了,嘴里支支吾吾。我看清楚他校服左胸上的名字贴——陈志远。这名字我有印象,前世高三下学期突然退学,后来听说家里被催债的砸了门,他妈在菜市场摆摊时被人当众羞辱。
我往边上靠了半步,藏在树干后头。心跳没乱,反倒特别稳。
不是害怕,是认出来了。
这俩人是利丰投资的人。前世我爸签完第三张合同那天,就是这两人开车来的,一辆破桑塔纳,车牌尾号627。他们不直接动手,专挑放学时间在校门口晃悠,找那些看起来老实、家境差的学生下手,收“信息费”“资料管理费”,其实是变相恐吓,放风给其他家长:看,还不上钱的孩子,连学校都出不去。
我手伸进裤兜,捏了捏里面那张五十块。皱巴巴的,一角还沾着昨晚我妈煮的咸菜汤渍。这是她凌晨三点收工回来塞给我的,说:“多吃点肉,别饿着。”
我没吃肉。这钱也不能花在肉上。
我盯了眼公告栏旁边那个胖子。王胖子,圆脸油光,脖子上挂条金链子,其实是铜的,去年夏天有人拿打火机燎了一下,立马露出底色。他蹲在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摞纸,封面上印着加粗黑体字:“绝密!2008高考押题卷·内部流出版”。
我走过去,站他面前,没说话。
他抬头,咧嘴一笑:“来一套?数学英语全科,原价两百,现在只要五十。”
“真题也在这里面?”我问。
“当然!”他抽出一份,“去年全省状元都靠这个,数学压轴题一分没丢。”
我接过翻开,直接翻到数学卷最后一页。第22题,函数综合应用,参考答案写了一堆换元法和求导过程,最后得出个x=π/3。
错了。
2007年这道题,标准答案是x=π/4。解法要用三角恒等变换,把sin和cos合成一个角,再结合定义域限制,利用均值不等式取等条件反推角度范围。当年阅卷组还专门发过通报,说大量考生按常规求导会掉进陷阱,必须构造辅助角才能拿满分。
我指着答案:“这解法不对。”
王胖子脸色一僵:“你说啥?”
“我说,你这答案是错的。”我把卷子拍回他怀里,“正确解法应该是先令t=tan(θ/2),代入化简,得到关于t的二次分式函数,然后通过分子分母同除、配方,得出最大值出现在tanθ=1的时候,也就是θ=π/4。”
他嘴巴张了张,像条离水的鱼。
我又补一句:“这套题是你从旧书店五毛一本收来的,印都没换。封面加个‘绝密’你就敢卖五十?要么退钱,要么换个说法卖。”
周围几个等买资料的学生开始嘀咕。有人掏出手机拍照,还有人喊:“退钱!假货!”
王胖子脸涨成猪肝色,一把抓起箱子就要走:“谁稀罕你五十!晦气!”
他走得急,箱子边缘磕到公告栏,哗啦一下,里头几沓纸全撒地上。有张飘到我脚边,我低头一看,是语文作文范文,标题写着《论诚信》。
我弯腰捡起来,顺手塞进自己书包。
王胖子跑远了,校门口那俩黑T恤也走了,估计是上课铃响了,学生越聚越多,不好继续堵人。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刚才演算用过的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函数图像和公式推导。
风吹过来,纸角扑棱了一下。
我知道刚才那一出不只是揭穿了个骗子。
我是让这些人记住了——有个学生,能一眼看出高考真题的答案错在哪。
这种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真有料。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只想让他们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
我抬头看了眼教学楼。三楼高三(4)班的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一荡一荡。那是我的座位方向。
但我没动。
我在等。
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人。
墙根下有片碎瓷砖,我蹲下来,用指甲在上面划了道线。又从书包里抽出那张“论诚信”的范文,撕下一角,在背面写了个数字:380,000。
这笔债还没开始爆,但它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能等它撞上门才反应。
我得先伸手,摸清它的路数。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运动鞋的男生,校服外套披在肩上,手里拎着瓶冰红茶。他走到我旁边,盯着我地上那道划痕看了两秒,忽然说:“你刚才怼王胖子那套说辞……是不是背的答案?”
我没抬头:“不是。”
“那你咋知道要用tan半角代换?”
“因为去年考完第二天,我就研究过标准评分细则。”
他愣了下:“你疯了吧?考都考完了还看这个?”
我终于抬头看他:“那你以为,高考是碰运气?”
他被噎住,半天才嘟囔一句:“你这么牛,怎么不去实验班?”
我笑了笑,没答。
实验班?前世我模考年级前二十,老师说我稳上重点。可我爸一病倒,我三天没去学校,回来就被劝转去了普通班。成绩再好,家里塌了,谁还管你能不能答题?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现在手里没权没势,连五十块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但我记得未来两年发生的事。
我记得哪天股市会跌,哪个老师会被举报收礼,哪场暴雨会让城西变泽国。
我也记得,利丰投资第一个动手的目标,不是我家,而是隔壁栋的张叔。他儿子今年高三,上个月借了八万交择校费。如果按前世节奏,下周三晚上,他家门口就会被人泼红漆。
我想插手。
但得先搞清楚他们的套路。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那个问问题的男生还在原地,盯着我刚才写的那个数字看。
“喂,”他忽然开口,“你要真这么神,敢不敢赌一把?”
“赌什么?”
“明天模拟考数学,你要是能现场写出最后一题的标准解法,我请你喝一个月奶茶。”
我看着他,笑了:“你请不起。”
“你什么意思?”
“明天那道压轴题,是立体几何加动态变量,全市平均得分不到3分。你月考数学才68,攒半年零花钱都不够请我喝十杯。”
他脸一下子红了。
我转身朝校门内走,走了几步,又停下。
“不过,”我回头,“我可以告诉你第一问的突破口——建系别用常规原点,把D点当坐标原点,否则后面全错。”
他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了。
我没再解释,抬脚往教学楼方向走。夕阳斜照,玻璃窗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正好打在我脸上。
我眯了下眼。
手插进裤兜,摸到了那张五十块。
还是湿的。
咸菜汤没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