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张五十块,咸菜汤的湿渍已经干了大半,边角卷起来,像被火燎过。裤兜里还有饭卡,捏着能听见塑料摩擦的脆响。刚才在走廊跟那个运动鞋男生说完话,我没回教室,而是绕到后排空座坐下。数学作业摊开,笔尖停在tan(θ/2)那个式子上,其实我根本没算题。
我在等刘二狗。
这家伙最近总在晚自习溜出教室,怀里揣点小玩意儿,转一圈回来就能多几张红票子。前两天他还拿个铜戒指唬人说是古墓出土,卖了八十。我知道他手里有货——关键是,有没有我认得的货。
走廊尽头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校服松垮地挂在肩上,一边裤腿高一边低,典型的刘二狗走路姿势。他右手插兜,左手拎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鼓起一块。
就是现在。
我起身拦在他面前,课桌挡了半边身,不让他退。他一愣,眉头立马皱成疙瘩:“干嘛?收保护费啊?”
“你袋子里那块玉佩,”我声音压低,“明代嘉靖年间的缠枝莲纹,沁色灰绿,雕工还行,但玉质发干,油性不够。你说值五百?太狠了。”
他眼神猛地一缩,脚步顿住,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一半又塞回去。塑料袋被他攥紧了,发出刺啦一声。
“你懂这个?”他眯眼打量我。
“我不但懂,我还知道你这东西不是学校后门老张头那儿收的旧货铺来的。”我往前半步,“也不是城隍庙早市的地摊货——那边卖的都是机雕仿品,你这块手工痕明显,刀口深浅不一,是个人手刻的。问题是,真和田籽料不会这么涩,你这顶多是青海料冒充的。”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把饭卡拍在旁边桌上,连同那张五十块一起推过去:“三百八,全在这儿。你要觉得亏,咱们拉倒。但我只想问一句——这东西,是不是从夜市一个独眼老头手里拿到的?”
他整个人僵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话出口就后悔了,他自己都听出来了,赶紧闭嘴,左右看了眼教室外没人,才压低嗓门:“你到底谁啊?怎么连这都知道?”
“我不重要。”我把饭卡往前再推半寸,“你卖不卖?不卖我就去找别人问来源。”
他咬了咬后槽牙,忽然冷笑:“行啊,你还跟我谈条件?你以为你是收古董的专家?”
“我不是专家。”我盯着他,“我是唯一一个能看出来你这玉佩背面第三片叶子缺了个角的人。那不是磨损,是原石裂过,雕刻时避开了。这种细节,除非上手看十分钟以上,不然根本发现不了。你敢说你没仔细瞧过?”
他脸色变了。
那是我刚才透过塑料袋缝隙看到的。现在说出来,等于告诉他——我不仅识货,还看得比他细。
沉默几秒,他终于松口:“二百五,最低了。这卡里剩多少?”
“两百七十六。”我直接说,“加上现金,三百二十六。你要嫌少,我现在就去告诉王胖子,你手里有‘来路不明的好东西’。”
王胖子虽然被轰走了,但还在校外混,专收学生手里倒腾的小物件。刘二狗要是被盯上,以后别想在校内做生意。
他瞪我一眼,最终还是把塑料袋递过来:“算你狠。拿走。”
我接过袋子,手指迅速摸过玉佩表面。纹路走向、叶片弧度、莲花中心的阴线深浅……全都对得上。三年后拍卖图录里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照片里那块包浆更润,而这块刚出土不久,还带着土气。
“谁给你的?”我问。
“一个老头。”他靠在墙边,语气恢复了些底气,“独眼,在城隍庙后街拐角摆摊。只晚上九点后出摊,三天后就撤了,说要回老家。”
“具体位置?”
“过了烧饼摊右转,电线杆底下。穿件灰布褂子,脸歪一边,看着吓人。”
我点头,把玉佩塞进校服内袋,贴着胸口放好。凉丝丝的,压在心跳上面。
“这事别跟别人提。”我说,“尤其是别说是卖给我的。”
“你怕啥?难不成这东西真是偷的?”他笑了一声。
我没接话,转身往座位走。刚坐下,就听见他在背后嘀咕:“三百块买块假玉……脑子有病吧。”
我没理他。
翻开草稿纸,背面空白处,我用铅笔轻轻写下五个字:城隍庙后街。
笔迹很淡,擦一下就能抹掉。但我知道,这三个字今晚不能留在纸上。
晚自习铃响了,头顶的日光灯嗡嗡启动,照得桌面泛白。我低头开始抄作业,右手写语文,左手悄悄把那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笔袋夹层。
前排有人回头:“李哲,借支笔不?”
“自己找。”我没抬头。
他讪讪地缩回去。
其实我笔袋里有三支笔,一支没水,一支断芯,剩下那支是我妈从单位带回来的促销赠品,写着“移动通信,畅享未来”。这话现在听着像讽刺——我家连手机费都快交不起了。
但我没工夫感慨。
脑子里过的是明天早上的事。医院八点开门,我爸七点半做检查,我妈六点就得起床做饭送饭盒。我要赶在她出门前拦住她,不能让她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去医院。
而这块玉佩,可能是第一根能撬动局面的杠杆。
只要它真是我想的那块。
下课铃响,教室乱起来。书本合拢声、椅子拖地声、有人喊“作业借我抄五分钟”,乱糟糟一片。我慢慢收拾书包,动作不急。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站起身,顺手把后排灯关了。
走廊灯光昏黄,照在瓷砖地上像泼了一层陈油。
我走出教室,钥匙串在手里晃了一下,叮当轻响。校服口袋里的玉佩贴着肋骨,一直没热起来。
走到楼梯口,我停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19:47。
还早。
我掏出笔袋,抽出那张揉皱的纸团,展开,对着墙上的应急灯看了看。
五个字还在。
我重新把它折小,塞进数学课本第38页——正好夹在一道立体几何题中间。那题讲的是三棱锥体积计算,全市平均得分2.7分,明天模拟考最后一题就长这样。
我记住了突破口。
也记住了地址。
抬脚往下走,脚步平稳。二楼转角处碰上值班老师,他冲我点点头,我也嗯了一声。
出了教学楼,风有点凉。
我拉了拉校服拉链,手插进兜里,指尖碰到玉佩边缘。
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