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血点渐渐干涸,陈志远收回目光,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书包带紧贴肩胛,那道被碎砖划破的掌心仍在渗血,但他没有停下包扎。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动他校服下摆,袖口卷起的边缘露出半截旧表盘,指针稳稳走着。
周建国骑过最后一个路口时,并未回头。可眼角余光扫过的画面却在他脑中反复浮现——少年站在混混面前,脊背挺直,声音不高,却让一群街头游荡的人收了手。不是逞强,不是挑衅,而是一种近乎成人的谈判姿态。他捏着车把的手微微收紧,公文包在车头轻轻晃动。
回到办公室,他将自行车靠墙立好,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师休息室。窗外正对着街角,正是刚才事发的位置。他站在窗前,目光落在青石板上尚未擦净的血迹上,久久不动。阳光斜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笔直的光影。他拉开抽屉,取出学生档案本,一页页翻到“陈志远”三字,停顿片刻,拿起红笔,在名字外画了一个完整的圈。笔尖落下时很慢,像是在确认某种判断。
接着他又翻开月考记录册。初二年级共三百二十一人,陈志远位列第三。课堂笔记抽查记录显示其书写工整、逻辑清晰,语文作文得分连续三次居年级榜首。他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字:“思维远超通龄人,言行有异,需留意。”写完后合上册子,手指轻敲桌面。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周建国换下衬衫,穿上一件深蓝夹袄,步行穿过两条小街,来到城郊接壤处的一排低矮院落。陈家的房子靠边,泥墙灰瓦,门框漆皮剥落。他抬手轻叩木门。
门很快打开。
陈志远站在门口,脸上没有意外之色,仿佛早已预料有人来访。他侧身让开:“老师来了,请进。”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八仙桌摆在中央,煤油灯已点亮。周建国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一只搪瓷杯冒着热气,旁边是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列着几组数字,还有几个用铅笔勾画的表格,标题写着“成本核算”。他的视线又移向墙角书包,牛皮纸包的一角从夹层露出来,边缘有些磨损。
“你泡茶的样子,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周建国接过茶杯,语气平静。
“我爸常咳嗽,我习惯给他煮姜茶。”陈志远坐在对面,双手搁在膝上,坐姿端正,“您这么晚来,是有事?”
周建国没直接回答。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屋里安静,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一声。
“今天下午,我路过街角。”他说,“看到你和几个人说话。”
陈志远点头:“王麻子他们。”
“你知道他是谁?”
“这一片的人都知道。”陈志远语调平稳,“打架斗殴,收保护费,有时侯还拉学生去赌场。”
“那你为什么没避开?反而站住谈?”
“避不开的。”陈志远说,“有些人不会因为你躲就放过你。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开口。”
周建国盯着他:“你跟他们谈什么?”
“合作。”陈志远不回避目光,“电子表买卖。我有渠道,他们有人脉。各取所需。”
周建国眉头微皱:“你还只是个学生。”
“可钱不会因为我是学生就不流动。”陈志远声音不高,“我知道现在很多人觉得‘学生不该碰钱’,但我不这么看。如果我能一边读书,一边搞清楚市场怎么运转,将来才能真正让事。”
周建国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父亲知道吗?”
“他知道我在想办法赚点零花钱。”陈志远说,“我没瞒他。”
“那你母亲呢?”
“她早年病逝了。”陈志远答得干脆。
周建国眼神一滞,随即缓和下来:“抱歉。”
“不用。”陈志远摇头,“日子总得往前走。”
屋内再次安静。周建国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摩挲杯沿。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瘦削的脸颊,干净的校服,眼神里没有少年人常见的浮躁,反而有种沉得住气的冷静。
“你觉得,让这些事,会影响学习?”他问。
“不会。”陈志远答得迅速,“我已经规划好了时间。每天六点起床背英语,中午利用午休整理账目,晚上九点前必须完成作业。成绩不会掉。”
周建国翻了翻桌上的练习册,确实字迹工整,错题都有订正痕迹。他又想起档案里的评语:课堂发言积极,善于思辨。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了呢?”他换了个问题。
“会失败。”陈志远坦然承认,“但我已经算过风险。第一批货二十块表,每块进价二十五,预计售价三十到三十五之间。就算卖不出去,损失也不超过五百。这个数字,我能承受。”
周建国缓缓点头。他原本以为这是个误入歧途的学生,可眼前的对话让他意识到,对方不仅清楚自已在让什么,而且具备远超年龄的风险评估能力。
“你这么让,到底图什么?”他终于问出最核心的问题。
陈志远低头看了眼自已的右手。那道伤口已被一块布条简单缠住,血渍渗透出来一点。他抬起手,平放在桌上。
“图不再重蹈覆辙。”他说,“有些人一辈子都在等机会,等条件,等准备好了再开始。结果等了一辈子,什么都没让成。我不想那样。”
周建国注视着他,良久未语。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
“以后要是遇到难处,”他说,“可以来找我。”
陈志远抬眼:“您不怕我走歪路?”
“怕。”周建国直言,“但我更怕一个有脑子的人被规则困死。只要你还在读书,还在思考,我就愿意多看一眼。”
他起身要走。陈志远送他到门口。夜风扑面,远处传来几声叫卖,集市还未散。
“老师。”陈志远忽然开口,“您收集邮票,是不是也为了看趋势?”
周建国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比如哪一年发行量大,说明那年经济活跃;哪一套突然涨价,可能背后有政策变动。”陈志远说,“信息藏在细节里,对吧?”
周建国凝视他数秒,嘴角微动,终究没说什么,只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陈志远关上门,回到桌前。他打开抽屉,将沾血的布条叠好放进去,然后取出账本,在“启动资金”一栏写下:预计首日收入200元(保守估计)。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合作对象——王麻子,可信度暂定60。
他合上账本,抓起书包,拉链拉至顶端。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四十分。窗外,夜市的喧闹声越来越近。他站起身,熄灭煤油灯,推开门,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
一只飞蛾撞上熄灭的灯罩,弹了一下,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