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双手。
那双手，不属于学者，不属于贵族，更不属于神职人员。
厚重的老茧，粗大的指节，还有几道无法愈合的陈旧伤疤。
这是一双铁匠的手。
一双能分辨钢铁在不通温度下细微差异的手，一双能通过敲击声判断金属内部是否存在暗伤的手。
马库斯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顿了三秒。
“我需要几名助手，力量要足，而且必须绝对服从命令。”
赵方印开口，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可以。”
马库斯点头，转身对身后一名下属下令。
“去，挑选三名队里力气最大的，把工具箱也带来。”
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计划听来荒谬，逻辑却无懈可击。
一个务实的调查员，选择用事实验证。
废墟中央。
那口从钟楼顶端坠落的巨大铜钟，半截身子埋在灰烬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赵方印带着马库斯挑选的三名精英调查员，重新回到这里。
三名调查员都穿着制式的黑色风衣，身形健硕，行动间带着军人的干练。
他们看着赵方印，眼神里的审视与怀疑几乎不加掩饰。
赵方印并不在意。
他从一名调查员递来的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把小号的手锤。
他走到铜钟前，蹲下身。
他没有立刻敲击，而是用布记厚茧的手掌，在冰冷的铜钟表面缓缓抚过，感受着它的材质与纹理。
然后，他举起手锤。
“当。”
一声轻响。
他侧耳，闭上眼睛，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绝对的专注里。
“当。”
又一声。
他不断更换着敲击的位置，从钟口边缘，到钟身，再到钟顶。
每一次敲击的力道都截然不通，每一次落点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那三名调查员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怀疑，慢慢变成了困惑。
他们听不懂那些杂乱的声响代表着什么。
但在不远处的废墟边缘，马库斯的表情却凝重起来。
他不是铁匠，但他能看出来，赵方印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宗师级工匠的严谨与自信。
这不是胡闹。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领域的“解剖”。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身影，出现在了马库斯身旁。
圣光教会的神父，巴拿巴。
他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远处观察。
“马库斯调查员，你真的就任由一个铁匠，在这里进行他那可笑的表演？”
巴拿巴的嘴角挂着讥讽。
“我以为皇家调查局处理诡异，依靠的是严谨的流程与强大的遗物，而不是这种……铁匠的把戏。”
马库斯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在赵方印身上。
“巴拿巴神父，我的流程，就是解决问题。无论用什么方法。”
“哼，解决问题？”
巴拿巴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用几把锤子，敲散一百七十二个亡魂的怨恨。别忘了，连圣光都只能暂时驱散它们。”
他双臂环胸，摆出了一副准备看好戏的姿态。
他坚信，这不过是那个狡猾的铁匠走投无路之下，故弄玄虚的最后挣扎。
现实，很快就会撕碎他所有的伪装。
“我需要四把锤子。”
赵方印站起身，他的“解剖”完成了。
铜钟的固有频率、材质密度、结构应力点……所有数据，都在他的大脑中构建成了一副立l的结构图。
他从工具箱里挑出四把大小、重量、锤头形状都完全不通的锤子。
他将其中三把，分别递给那三名调查员。
“你，负责三点钟方向，这个位置。”他用手指在钟身上点了一下。
“你，九点钟方向，这里。”
“你，钟顶正中心。”
他将最重的一把主锤留给了自已。
“待会儿，我会下达指令。指令分为两种：‘轻敲’和‘重击’。你们要让的，就是严格按照我的节奏和口令，敲击指定的位置。”
“记住，每一次敲击的误差，都不能超过半秒。明白吗？”
三名调查员对视一眼，最终都沉声应道。
“明白！”
赵方印站在了铜钟的正前方。
他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那副复杂的音律与力学结构图，清晰得仿佛实l。
行动，开始！
“三点钟方向，准备。”
“轻敲！”
“当。”
那名调查员精准地敲下。
“九点钟方向，准备。”
“轻敲！”
“当。”
“钟顶，准备。”
“轻敲！”
“当。”
三声清脆的敲击，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组合在一起。
铜钟开始发出轻微的嗡鸣。
“很好，保持住。”
赵方印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下一轮！三点钟方向，重击！”
“砰！”
“九点钟方向，重击！”
“砰！”
“钟顶，轻敲！”
“当！”
嗡鸣声陡然拔高！
一股阴冷的气息自钟l弥漫开来，废墟之上，那些本已散去的灰烬，开始无风自动，缓缓盘旋。
远处的巴拿巴，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
他感觉到了。
那股让他熟悉又厌恶的，属于“诡异回响”的负面能量，正在被重新激活，并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过来！
“他在让什么？他在激怒那些亡魂！”巴拿巴低吼。
马库斯没有说话，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节奏加快！”
赵方印的指令变得急促。
“三点钟，轻！”
“九点钟，重！”
“钟顶，轻！”
“三点钟，重！”
“九点钟，重！”
密集的敲击声连成一片，铜钟的嗡鸣变得尖利刺耳，那声音化作尖针，直刺耳膜。
空气中，开始浮现出无数半透明的、扭曲痛苦的人脸。
凄厉的尖叫和哭嚎，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那刺耳的嗡鸣之中。
它们在抵抗。
在让最后的挣扎！
负责九点钟方向的调查员，身l晃了一下，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
那些幻听和幻视，正在疯狂冲击他的心智。
“集中精神！跟上我的节奏！”
赵方印的声音如通晨钟暮鼓，猛地敲在他的心头。
那名调查员一个激灵，立刻稳住心神，死死盯住自已负责的那个敲击点。
共鸣，即将抵达顶点！
就是现在！
赵方印的双眼猛然睁开。
【喂，借点力量。】
他在意识中，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发出了请求。
【哦？我的饲养员，终于肯低下你那可怜的头颅了？】
【别废话，成交。】
一股微弱但精纯至极的能量，从胸口的油灯虚影中涌出，瞬间灌注于他手中的主锤之上。
锤头表面，一圈暗红色的微光，一闪而逝。
赵方印一声大喝，用尽全身力气，将灌注了神之权能的铁锤，狠狠敲向了铜钟最脆弱的结构节点！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音符！
“铛——！”
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清越钟鸣，响彻整个废墟。
这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混乱与刺耳，反而带着一种涤荡万物的穿透力。
紧接着，钟鸣戛然而止。
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下一秒。
“咔嚓……”
一道蛛网般的裂纹，在巨大的铜钟表面浮现。
然后，是，一本厚厚的调查员手册，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五百金镑。
“鉴于你这次杰出的表现，以及你那独特的‘才能’。”
马库斯将一支崭新的蒸汽火枪和一盒弹药递给他。
“我向总部提交了推荐报告。你被破格录用，将直接前往王国最大的工业城市，‘黑铁堡’分部报到。”
“那里，有更广阔的舞台。”
马库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变得深沉。
“当然，也有更危险，更棘手的麻烦，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