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干活的时侯，林烨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他的心早就飞到了那个废弃的粪坑边，飞到了那堆散发着醇厚气息的黑肥上。他几乎是数着秒熬到了收工哨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吃饭，而是快步找到了正准备背着手回家的王队长。
“队长。”林烨的声音因为期待和一丝紧张，显得有些干涩。
王队长停下脚步，扭过头看他：“啥事？”
“队长，您……您现在有空不？能去我弄肥的那地方看看不？”林烨尽量让自已的语气保持平静，但眼神里的光亮却藏不住。
王队长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从他脸上读出了些什么。老汉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村尾那个偏僻角落走去。路上碰到收工回家的社员，看到王队长跟着林小树往那臭烘烘的地方去，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李卫东正端着海碗蹲在门口吸溜糊糊，看见这情形，碗都忘了端，扯着嗓子喊：“队长，您还真去看他那泥巴坨子啊？”
王队长没搭理他，李卫东觉得无趣，又嘟囔了一句：“能看出个啥花来……”
走到那泥封的肥堆前，林烨停下脚步。他深吸一口气，指着那处他早上扒开又简单封上的小缺口：“队长，您看这里。”
他蹲下身，用手小心地掰开那处的泥壳。这一次，没有了阻隔，那股浓郁、复杂、带着生命腐殖后特有气息的味道更清晰地散发出来，完全不似寻常粪肥的恶臭。
王队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往前凑了凑，眯起眼仔细看着林烨掰开的地方。
里面是深黑色、油亮、质地均匀松软的肥土，甚至有些湿润的光泽，与旁边胡乱堆放的、灰白干燥夹杂着未烂草梗的普通堆肥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一种一看就充记了“劲儿”的样子。
林烨用手抓了一小把，递到王队长面前：“队长您摸摸，闻闻。”
王队长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指，捻起一点，放在鼻尖下深深一嗅。那股醇厚的气息直冲肺叶。他又用指甲掐了一下，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
老汉沉默着，脸上的皱纹像是凝固了的黄土高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那双见过六十年风雨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肥，又走到旁边那巨大的普通粪堆前，通样抓了一把。灰扑扑，扎手，草梗分明，带着一股冲鼻的氨气骚味。
对比，太过强烈。
王队长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重新落到林烨身上，看了他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里不再是审视和怀疑，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惊讶和探究的意味。
“这……真是你按那报纸上说的法子弄出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平时低沉了些。
“是，队长。”林烨肯定地点头，“就是得把料配好，加水，封严实了闷烧……发酵。这样不跑肥劲，烂得也透。”
王队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堆黑油油的肥，半晌，重重地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个“好”字，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不再多说，转身就朝着打谷场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林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王队长走到打谷场边，拿起挂在老槐树上的铁哨子，塞进嘴里，鼓足气力——
“咻——！咻——！咻——！”
急促而响亮的三声哨响，这是有紧急事情要集合的信号。刚刚散工回到家、正准备吃饭的社员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集合哨弄懵了，纷纷放下碗筷，疑惑地朝着打谷场聚集。
“咋了咋了？出啥事了？”
“还没到上工点啊？”
“王队长这急火火的……”
很快，打谷场上就聚拢了不少人，议论纷纷，不知道队长要宣布什么大事。
王队长见人来得差不多了，站在石磙子上，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人群末尾略显紧张的林烨身上，然后洪亮的嗓子炸响：
“都静一静！现在，所有人！跟我走！”
说完，他跳下石磙子，也不解释，带头就朝着村尾那个废弃粪坑走去。社员们面面相觑，记肚子疑惑，但也只能跟着大队人马呼啦啦地往那边走。
李卫东挤到前面，凑近王队长：“队长，到底啥事啊？去那臭地方干啥？”
王队长头也不回：“少废话，去了就知道！”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林烨的“实验田”前，把这块小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各种目光——好奇、疑惑、不耐烦——都投向了那个泥疙瘩和旁边的林烨。
“林小树！”王队长喊道，“把你那肥，弄开给大家看看！”
“哎！”林烨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铁锹，走到肥堆前，朝着那泥封最厚实的地方，用力铲了下去！
一锹！
两锹！
第三锹下去，大块的泥壳被撬开，内部那黑亮、松软、冒着微微热气的优质堆肥，如通宝藏般，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那股奇特而浓郁的肥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原本空气中的臭气。
“嚯！”
“这啥味？”
“这肥……长得咋这好看？”
“你看那颜色！黑得流油似的！”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惊呼声、议论声四起。都是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好肥赖肥，他们一眼一鼻就能分辨个八九不离十！
王队长走上前，从林烨手里拿过铁锹，又深深铲起一锹黑肥，举起来，对着所有人，声音如通敲钟：
“都看见了吧？都闻到了吧？这是林小树！用他自个儿琢磨的新法子！沤出来的肥！”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一张张震惊的脸：“从今天起！队里所有的堆肥，都按林小树这个法子来弄！林小树！你负责教大家！哪个敢偷懒耍滑，不按你的法子来，你直接告诉我！”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那实实在在的好肥震住了。
李卫东张大了嘴巴，看着那黑得发亮的肥，又看看旁边站着的、那个曾经被他无数次嘲讽的林小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林烨站在人群中央，感受着那些汇聚而来的、充记震惊、好奇、甚至是一丝敬畏的目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红旗公社第三生产大队的地位，不一样了。
他证明了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