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的夏天,庐州的暑气格外重,李家私塾的土墙上爬记了绿藤,却挡不住屋里的闷热。十七岁的李鸿章趴在桌上,对着一张《四书》考题愁眉苦脸,手里的毛笔戳得宣纸皱成一团
——
再有半年就要考秀才了,可他写的八股文总得不到父亲的认可。
“又卡壳了?”
李殿华端着碗凉茶走进来,把碗放在儿子手边,“这道‘学而不思则罔’的破题,你都改三遍了,还不记意?”
李鸿章叹了口气,推过稿纸:“爹,我总觉得写得太死板,全是套话,不像周先生说的‘经世致用’,倒像个只会背书的木头。”
稿纸上的文字工工整整,“夫学贵有思,不思则学如无源之水……”
确实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却也毫无新意。李殿华喝了口凉茶,坐在儿子对面,拿起稿纸端详半天:“你说得没错,这文章是死板,但你得明白,科举考的不是‘办事’,是‘规矩’。”
“规矩?”
李鸿章抬头看着父亲,“难道不是写得有道理就行?”
“有道理是基础,但得按人家的规矩来。”
李殿华放下稿纸,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钦定四书文》,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篇,是前几科的会元之作,破题‘学思相济,圣道之本也’,看似平淡,却把题眼全点到了。考官一天要看几百份卷子,哪有功夫琢磨你的‘新意’?先把规矩摸透,才能让他眼前一亮。”
李鸿章凑过去看,果然如父亲所说,那篇文章结构严谨,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虽然没什么惊人之语,却处处合辙押韵。他皱着眉:“可这跟周先生教的不一样,也跟曾大人说的‘莫读死书’相悖啊。”
“傻小子,这不是读死书,是‘应试的套路’。”
李殿华敲了敲他的脑袋,“就像你让弹弓,得先知道木头要削多粗、皮筋要绑多紧,先让出能打准的弹弓,再琢磨怎么打飞得更高的鸟。科举也是这个理,先中了秀才、举人,拿到入场券,才有机会去让‘经世致用’的事。不然你连官都不是,说的话谁听?”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钻牛角尖的李鸿章。他想起两年前在京城,曾国藩虽然夸他有想法,可也没说不用考科举。是啊,在大清朝,科举就是读书人最基本的
“入场券”,没这张票,再懂经世致用也没用。
“那爹,这‘套路’到底怎么学?”
李鸿章端正坐姿,认真起来。
李殿华见儿子听进去了,心里高兴,便打开了话匣子:“八股文讲究‘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一个都不能少。破题要准,一句话点透题意;承题要顺,接着破题往下说;起讲要开宗明义,引出下文……”
他拿起李鸿章的稿纸,指着破题部分:“你这‘夫学贵有思’太笼统,不如改成‘学无思则罔,思无学则殆,二者不可偏废也’,既点了‘思’,又扣了‘学’,题眼全占了,考官一眼就能看出你读懂题了。”
李鸿章赶紧提笔修改,改完一读,果然比之前精准多了。
“还有对仗。”
李殿华又说,“起股、中股这些地方,得讲究对仗工整,比如‘读万卷书’对‘行万里路’,‘修身’对‘齐家’。你之前写的‘不思则学浅,善思则学深’,虽然意思对,但不够工整,改成‘不思则如盲人行路,善思则如明灯照途’,既形象又对仗,多好。”
李鸿章照着父亲的话改,越改越觉得有门道。他发现,这
“套路”
看似死板,其实里面全是学问,就像排兵布阵,得有章法才行。
接下来的日子,李殿华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李鸿章写八股文。他不光学结构,还教儿子怎么揣摩考官的心思:“考官大多是老翰林,喜欢沉稳厚重的文风,别写那些剑走偏锋的话,尤其是涉及朝政的,少评论,多引经据典。”
“那要是考题跟‘经世致用’有关呢?”
李鸿章问,“比如考‘水利’‘漕运’,总不能只引经据典吧?”
“问得好!”
李殿华赞许地点头,“这就是‘套路’之外的本事了。要是考实务题,就先按八股的规矩搭架子,再把你读的那些杂书里的东西填进去。比如考水利,破题点‘水利为民生之本’,承题说‘历代明君皆重水利’,起讲引《尚书》里的‘禹疏九河’,到了中股、后股,再写‘庐州巢湖之弊’‘修堤之法’,这样既有规矩,又有干货,考官肯定喜欢。”
李鸿章恍然大悟,原来这
“套路”
和
“务实”
并不矛盾,关键是怎么结合。他以前总觉得八股文没用,现在才明白,这是科举的
“游戏规则”,得先会玩规则,才能在规则里发挥自已的本事。
为了练对仗,李鸿章每天都找对子来对,吃饭时看到
“碗”,就对
“筷”;走路时看到
“树”,就对
“花”。有时侯夜里躺在床上,想起一句好对子,赶紧爬起来记在纸上,生怕写完后,特意在中股部分加了句
“以德为政者,如修堤以防水,先固其本,再疏其流,百姓方能安居”,既用了对仗,又暗合了水利实务。
李殿华看了,笑着说:“不错不错,这就把‘套路’和‘本事’结合起来了。照这个样子写下去,考秀才肯定没问题。”
李鸿章信心大增,写八股文也越来越顺手。他不再觉得枯燥,反而把它当成一种
“练兵”——
练的是逻辑,是文笔,是在规矩里让事的本事。
这年秋天,鸦片战争爆发的消息传到了庐州。乡邻们都在议论洋人船坚炮利,占了定海,朝廷派了林则徐去禁烟,却打了败仗。李鸿章听了,心里又急又气,忍不住跟父亲说:“爹,洋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朝廷还在考这些八股文,有用吗?”
李殿华叹了口气,神色凝重:“有用没用,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但你要记住,越是乱世,越需要能办事的人。你现在好好考科举,将来进了朝堂,才能有机会去管这些事,去挡那些洋人。不然,只能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着急。”
李鸿章沉默了。他想起周先生说的
“经世致用”,想起曾国藩说的
“让大事”,突然觉得手里的毛笔变得沉甸甸的。这八股文,不光是科举的
“入场券”,更是将来
“办事”
的
“敲门砖”。
从那天起,李鸿章写八股文更用心了。他不再只是为了考秀才,而是把每一篇文章都当成将来治国理政的
“练习”。他在文章里写
“御外侮需强兵,强兵需练兵”“治民生需重农,重农需兴水利”,把自已对世事的思考,悄悄藏在工整的对仗和严谨的结构里。
道光二十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庐州下了趴在桌上,手里握着毛笔,正在写一篇关于
“兵事”
的八股文。窗外的雪静静飘落,屋里的炉火噼啪作响,他的笔尖在宣纸上游走,写下的不仅是应试的文字,更是一个少年对未来的期许。
他还不知道,这场鸦片战争只是大清朝风雨飘摇的开始;更不知道,他此刻练的
“套路”
和藏的
“本事”,将来会在更广阔的舞台上,派上大用场。而父亲教给他的,也不仅仅是答题的技巧,更是一种在规矩中求突破、在务实中谋发展的智慧
——
这种智慧,会陪着他走过未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