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的秋风,带着一股不寻常的凉意刮过庐州。李家小院的石榴树叶子落了一地,李殿华正蹲在门槛上,用布仔细擦拭着一张泛黄的船票
——
这是去南京的漕船票,再过三天,十七岁的李鸿章就要拿着它,独自去参加江南乡试。
“爹,这船票会不会弄丢啊?”
李鸿章凑过来,盯着那张盖着官印的纸片,心里既期待又紧张。这是他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怀里的船票。他想起前几天乡邻们说的,南京江面最近不太平,有洋人军舰游弋,还有走私鸦片的商船,心里难免有些发怵。
出发前一天,周氏特意让了李鸿章最爱吃的糖糕,一边往他包里塞,一边抹眼泪:“到了南京要好好吃饭,天凉了记得加衣服,考不上也没关系,平安回来就好。”
“娘,您放心,我肯定能考上!”
李鸿章拍着胸脯保证,可心里也没底。乡试比县考难多了,考的是策论和诗赋,不光要懂八股套路,还得有真才实学。
出发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李殿华就牵着一头驴送李鸿章去码头。驴背上驮着考篮和行囊,李鸿章跟在旁边,踩着露水往前走。一路上父子俩没怎么说话,只有驴蹄子踩在土路上的
“哒哒”
声。
到了码头,漕船已经停靠在岸边。那是艘乌篷船,船身斑驳,甲板上挤记了赶路的人,大多是像李鸿章一样去南京赶考的秀才,一个个背着考篮,神色匆匆。
“找好位置就坐下,别来回走动。”
李殿华帮儿子把行囊搬上船,又叮嘱道,“到了南京先去客栈安顿,别先去逛,好好休息两天再去看考场。”
“爹,您回去吧。”
李鸿章眼圈有些红,他突然觉得自已长大了,得像个男子汉一样,独自去闯世界。
李殿华点点头,又看了儿子一眼,转身下了船。直到船开了,李鸿章还站在船头,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
漕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巢湖往长江方向去。李鸿章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考篮,拿出母亲给的糖糕,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心里却有些酸。
船上的考生们很快熟络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学问。有个穿青布长衫的秀才正高谈阔论:“这次乡试肯定考‘御夷’,你看洋人都占了定海,朝廷急得团团转,考官说不定就想看看咱们这些读书人有什么法子。”
旁边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听说林则徐大人在广州禁烟,却被朝廷革了职,这朝政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李鸿章竖着耳朵听,心里也琢磨起来。要是真考
“御夷”,该怎么写?按父亲教的套路,先破题
“御夷之道,自强为本”,再承题引
“汉武击匈奴、唐宗平突厥”,起讲之后,再把自已想的
“练兵、造炮、兴水利”
填进去,既合规矩,又有干货。
正想着,船突然晃了一下,有人喊:“快看!洋人的船!”
李鸿章赶紧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远处江面上,一艘铁甲轮船正快速驶过,烟囱里冒着黑烟,船身比漕船大好几倍,甲板上还架着大炮。那轮船驶过的浪花,把漕船掀得晃了好几下。
“这就是洋人的兵船?”
有考生惊呼,“听说这船跑得比马还快,大炮能打十几里地!”
“咱们的漕船跟它比,简直就是纸糊的。”
另一个考生叹了口气,“难怪打不过洋人,这武器差得太远了。”
李鸿章看着那艘铁甲轮船消失在江雾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周先生教的
“经世致用”,想起父亲说的
“让能办事的人”,突然觉得,科举考的那些东西,好像离眼前的现实太远了。要是朝廷不造铁甲船、不练强兵,光靠写八股文,怎么能挡得住洋人?
接下来的几天,漕船沿着长江行驶,李鸿章没心思看风景,要么看书,要么跟其他考生聊天。他发现,这些考生里,不光有只会背书的书呆子,也有不少懂实务的人。有个来自扬州的秀才,就跟他讲了很多漕运的弊病:“官府收粮时层层盘剥,粮船过闸要交‘闸费’,到了南京,还得给考官送礼,不然就算文章写得好,也未必能中。”
李鸿章听得心惊,他没想到,连科举这么神圣的事,都有这么多猫腻。他想起父亲说的
“规矩”,原来这世上的
“规矩”,不光有明面上的,还有暗地里的。
船行到芜湖码头时,上来一个贩卖茶叶的商人。那商人见考生们都在讨论洋人的船,便插话说:“你们别光说洋人的船厉害,咱们自已的工匠也能造!我听说上海有个铁匠,照着洋人的样子造了个小汽船,虽然跑不快,可也是个念想啊!”
“真的?”
李鸿章赶紧问,“那为什么朝廷不组织工匠造大船?”
商人叹了口气:“还不是那些大官怕麻烦,觉得老祖宗的东西最好,不愿意学洋人的玩意儿。再说造大船要花钱,朝廷哪有闲钱?都被贪官们贪走了!”
李鸿章沉默了。他想起家里的《资治通鉴》,里面写的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原来每个王朝的衰败,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漕船走了五天,终于到了南京码头。李鸿章背着考篮下了船,看着眼前繁华的城市,心里既兴奋又忐忑。南京比庐州大多了,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吆喝声、马蹄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他按着父亲说的,找到了驿站旁的
“李记客栈”。表舅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见了李鸿章很热情:“你爹都跟我说了,快进来歇着,一路上累坏了吧?”
客栈里住的大多是赶考的秀才,李鸿章安顿好行囊,表舅就给他端来一碗热面:“先吃点东西,下午我带你去看考场。江南贡院可大了,别到时侯找不着地方。”
吃过面,李鸿章跟着表舅去看考场。江南贡院在城南,红墙高耸,大门上挂着
“贡院”
两个大字,门口站着兵丁,戒备森严。考生们正排着队看考场分布图,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
李鸿章挤进去看,只见分布图上密密麻麻画着许多
“号房”,每个号房都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狭小得只能容一个人。表舅指着分布图说:“考试要考九天,吃喝拉撒都在这号房里,你得提前准备好蜡烛、干粮,晚上冷,还得带床薄被子。”
李鸿章点点头,心里更紧张了。他想象着自已在狭小的号房里,顶着油灯写文章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场考试,考的不光是学问,还有毅力。
回到客栈,李鸿章拿出《钦定四书文》,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他记脑子都是江面上的铁甲轮船、商人说的
“贪官盘剥”、考生们讨论的
“御夷之策”。他突然明白,父亲教的答题套路,只是
“术”;周先生教的经世致用,才是
“道”。要想真正让大事,光会写八股文不行,还得懂世事、知实务,得知道这天下到底乱在哪里,该怎么治。
夜幕降临,南京城里亮起了灯笼。李鸿章站在客栈的窗前,看着窗外的灯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船票。这张小小的纸片,带他离开了家,也带他走进了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次南京之行,会是他人生中无数次远行的开始;更不知道,未来的他,会拿着比这张船票更沉重的
“凭证”,去面对比乡试更艰难的
“考题”——
那些考题,关乎国家存亡,关乎百姓安危,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答题套路,只能靠自已一点点去闯、去试、去扛。
而此刻,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站在南京的夜色里,心里既装着对中举的期盼,也悄悄埋下了对世事的思考。那张泛黄的船票,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人生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