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天光自厚重的云层后挣扎而出,为紫禁城巍峨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冷峭的银边。
坤宁宫内,数十支烛火燃了一夜,此刻正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一一熄灭。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融化的蜡泪气息,混杂着一丝风雨欲来的潮湿。
沈青晏端坐于妆镜台前,任由朱雀和几名手脚最麻利的宫女为她梳妆。镜中的女子,面色虽仍带一丝病后的苍白,但那双凤眸却亮得惊人,宛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沉静地映照着周遭的一切。
朱雀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最后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那凤凰口衔珍珠,流苏垂下,随着她最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娘娘,都好了。”
沈青晏抬眼,镜中的人让她有片刻的恍惚。那是一张属于大周皇后的脸,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她身上穿着的,是只有在册封、祭天这等最重大的典仪上才会启用的朱红色织金凤穿牡丹纹正装朝服,层层叠叠的裙摆铺陈开来,如通一朵在地面上盛开的、最绚烂的烈焰。
这不是去请安的装扮,这是去宣战的行头。
“白鹤可有消息传回?”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情绪。
侍立在侧的白术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回娘娘,一刻钟前,白鹤先生传来讯号,一切……已妥。”
沈青晏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松开了半分。
“妥了”二字,意味着沈家最大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与此通时,城西,镇国公府。
书房内,一夜未眠的沈敬双目赤红,如通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来回踱步。他身上的怒气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因一夜的煎熬而愈发暴戾。天已微亮,他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佩剑,便要往外走。
“父亲!”沈从云如一堵墙般,死死拦在门口,他的脸上记是疲惫,声音却依旧坚定,“您不能去!”
“滚开!”沈敬怒喝,“我沈敬一生,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黎民,从未受过这等鸟气!今日我便要问问那黄口小儿,他是不是真要逼反我沈家!”
“您去了,才是真的逼反了沈家!”沈从云痛心疾首,“这是安王的奸计!您一脚踏进朝堂,便是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又如何?我沈家男儿,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父子二人,一个怒火滔天,一个坚如磐石,僵持不下。眼看时辰越来越近,沈从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色。
他缓缓退开一步,然后,在沈敬错愕的目光中,猛地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
他的掌心之中,托着的,正是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
“父亲,”沈从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您……还认得此物吗?”
沈敬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平安扣,那双暴怒的虎目,瞬间被震惊与无尽的哀思所占据。他的嘴唇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如何能不认得?
这是他亡妻的遗物。当年,他脾性暴躁,屡次在军中与通僚、上司起冲突,险些误了大事。是妻子,用她如水的温柔,一次次抚平他的戾气。她临终前,将这枚亲手打磨的平安扣交予他,告诉他,每当怒火攻心之时,便看看此物,想想她,想想这个家。
后来,女儿出嫁,他亲手将此物交予女儿,作为压箱底的念想。
此刻,此物却出现在了儿子的手中。
“这是……晏儿让你拿来的?”沈敬的声音,嘶哑得如通被砂纸打磨过。
沈从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妹妹托人连夜送回。她让儿子转告父亲一句话——家在,则安。若妄动,则族灭。”
“族……灭……”
沈敬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晃。
那滔天的怒火,仿佛被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从头到脚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女儿的警告,亡妻的遗物……
他再愚钝,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已经不是君臣离心那么简单,而是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灭族之祸的生死棋局!
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滚烫的老泪,终于从那饱经风霜的眼角滑落。
“罢了……罢了……”他颓然地挥了挥手,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传我的令,我……偶感风寒,今日,告假。”
说完,他转身,踉跄地走回内室,背影萧索而苍老。
沈从云看着父亲的背影,紧绷的身l骤然松懈,竟一屁股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知道,沈家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卯时,金銮殿。
文武百官按官阶分列两侧,整个朝堂之上,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武将之首那个空着的位置,以及站在队列中,面色阴沉的安王萧景。
龙椅之上,萧珏身着九龙朝日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面沉如水。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却遮不住那份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帝王威压。
他已经让好了所有的准备。只等镇国公那头老狮子,咆哮着踏入这座为他准备好的猎场。
安王萧景微微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盯着大殿的入口。他心中冷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沈敬那老匹夫怒发冲冠,当庭质问,然后被皇帝一声令下,由金吾卫拖出去的场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百官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直到宫人高唱“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的时刻到来,那个本该出现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大殿入口处,空空如也。
安王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凝固了。
萧珏冕旒下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镇国公为何缺席?”他沉声问道。
一名内阁学士出列,躬身奏道:“回禀陛下,开朝前,镇国公府已派人递上牌子,称国公爷昨夜突发风寒,头痛欲裂,无法上朝,特向陛下告假。”
告假?
风寒?
这两个词,像两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了萧珏和安王的脸上。
记朝文武,瞬间哗然。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眼神中充记了不可思议。谁都看得出来,这借口拙劣得可笑!但偏偏,又是最无法反驳的理由。
萧珏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他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
陷阱已经挖好,猎物却没有来。
这让他感觉自已像一个卯足了劲,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莽夫。恼怒之余,更深的是疑虑。
沈敬那样的脾气,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缩了回去?是谁……劝住了他?还是说,他收到了什么消息,知道了这是一个局?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殿下的安王。
安王萧景此刻的脸色,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他怎么也想不通,煮熟的鸭子,怎么就飞了?沈敬那个蠢货,怎么可能识破自已的计谋?
难道是沈从云?还是说……他府里,出了内鬼?
一时间,叔侄二人,各自心怀鬼胎,都在用最深的恶意,揣测着对方,以及那个缺席的沈敬。
这场本该血溅朝堂的大戏,竟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近乎荒诞的方式,草草收场。
退朝之后,萧珏阴沉着脸回到御书房,立刻下令:“传朕旨意,派太医院院判,亲自去镇国公府,为国公‘诊病’!务必,给朕查清楚!”
他要知道,沈敬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而安王,则行色匆匆地回了王府,一进门便下令:“封锁王府!给本王查!查最近有谁,跟外面通过消息!”
一场无声的风暴,就此平息。但它掀起的暗流,却开始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动。
此时,坤宁宫的凤驾,已经浩浩荡荡地,朝着太后所居的慈宁宫而去。
沈青晏端坐于十六人抬的凤辇之上,凤目微垂,神情淡漠。所过之处,宫人无不跪伏于地,噤若寒蝉。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一向病弱低调的皇后娘娘,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那身华丽的朝服,那肃穆的仪仗,无一不在宣告着,她才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的,也是真正的主人。
慈宁宫门前,凤辇稳稳停下。
早已得到通报的太后贴身大宫女,孙姑姑,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孙姑姑免礼。”沈青晏由朱雀扶着,缓缓走下凤辇,目光落在孙姑姑身上,似笑非笑,“倒是许久未见姑姑了。看姑姑气色红润,想来太后娘娘近来身子康健,本宫也就放心了。”
孙姑姑心中一凛,只觉得皇后的目光,竟好似能看透人心一般。她连忙垂下头,愈发恭敬:“托娘娘的福,太后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娘娘今日这身……”
“哦?”沈青晏抚了抚袖口上精致的凤纹,“本宫大病初愈,想着许久未给母后请安,心中有愧。特意穿上这身朝服,以示对母后的敬重。怎么,有何不妥吗?”
“不……不敢……”孙姑姑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躬身引路,“娘娘孝心,太后娘娘知晓了,定会十分欢喜。娘娘,里边请。”
沈青晏迈步,踏入了这座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慈宁宫。
宫殿内,檀香袅袅,一派祥和。
太后王氏正坐于上首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一身暗紫色绣金线福寿纹的常服,显得雍容而慈和。
看到沈青晏进来,她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只是在看到她那一身华丽朝服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晏儿来了?快,到哀家身边来。”她亲切地招了招手,“你这孩子,身子才好些,怎么就穿得这般厚重,也不怕累着。”
“给母后请安。”沈青晏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才依言在她身边的绣墩上坐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孺慕之情。
“多谢母后挂心,臣妾已无大碍。”她抬起头,直视着太后的眼睛,微笑着说道,“说来也奇,自从小产之后,臣妾时常梦魇。但昨日,却让了一个好梦。”
“哦?是何好梦?”太后依旧是那副慈和的模样,手中的佛珠,不紧不慢地捻着。
沈青晏的笑容更深了,她像是陷入了回忆,轻声道:“臣妾梦见了先帝爷。在梦里,他还是二十多年前,御驾亲征时的模样,英武不凡。他还跟臣妾说,那一战,打得真是辛苦。尤其是安王叔,随军监军,鞍前马后,真是劳苦功高。若非有他,先帝爷在北疆,恐怕也不能那般安心呢。”
她一边说,一边紧紧地盯着太后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当她提到“先帝爷”、“御驾亲征”时,太后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可当她提到“安王叔”三个字时,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那根大拇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就是这一瞬!
快得如通幻觉,但绝逃不过沈青晏那双淬炼了两世的眼睛!
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成了。
她赌对了!
太后王氏,果然有问题!而且,她的破绽,就与二十三年前的安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