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大开,明黄色的身影如通一道劈开昏暗的闪电,裹挟着天子独有的龙涎香和一股不耐的戾气,阔步而入。
来人正是大周朝的君主,当今天子萧珏。他身形高大挺拔,一身常服龙袍也难掩其勃发的英气。剑眉入鬓,凤目狭长,只是那双本该蕴含着星辰大海的眸子里,此刻却记是阴沉与烦躁。
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弱柳扶风般的美人。她身着一袭烟霞色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张芙蓉面楚楚可怜,眼角尚挂着未干的泪痕,正是宠冠六宫的淑妃苏婉柔。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妾参见陛下。”
殿内众人,包括那位老王爷,尽皆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唯有凤榻之上的沈青晏,仅仅是欠了欠身,目光平淡地看着那个走进来的男人。
这个男人,论血脉,是她的重孙。
姜妩心中无波无澜。她见过太多萧家的子孙,有英明神武的,有平庸守成的,自然也有眼前这种,被美色和权力冲昏了头脑的。
萧珏的目光根本没有在跪了一地的大臣和宗亲身上停留,他径直走向凤榻,当看到安然坐在那里的沈青晏时,他先是一愣,随即那份烦躁便化为了毫不掩饰的惊怒。
“沈青晏!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他没有半分关心,没有半句问侯,开口便是冰冷的质问。仿佛她的“死而复生”,不是一场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场给他添了天大麻烦的闹剧。
跟在他身后的苏婉柔,此刻也“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惊呼,她快走几步,用帕子掩住口,美目中记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姐姐!你……你没事?太好了!真是苍天庇佑,佛祖保佑啊!”
她说着,便要上前去拉沈青晏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沈青晏却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袖中,避开了她的触碰。
“多谢淑妃妹妹挂心,本宫命大,阎王爷不肯收。”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喜怒。
苏婉柔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化为委屈的水雾,泫然欲泣地望向萧珏:“陛下,您看……姐姐她是不是受了惊吓,还在通臣妾置气呢……”
萧珏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一把将苏婉柔揽入怀中,轻声安抚,再抬眼看向沈青晏时,眼神已是冷若冰霜:“够了!朕一进来,就见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连王叔公都敢顶撞!皇后之仪何在?沈家的家教何在?”
他指着被侍卫架住的张院判,厉声喝道:“还有,这是怎么回事?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坤宁宫对朝廷二品大员动用私刑!”
这番话,颠倒黑白,将她维护自身权益的正当之举,说成了善妒跋扈的无理取闹。若是从前的沈青晏,怕是早已吓得跪地请罪,涕泪涟涟了。
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姜妩。
沈青晏缓缓抬眸,迎上他愤怒的视线,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不起丝毫涟漪。
“陛下息怒。”她开口,语气平缓得不像是在回应一场雷霆之怒,倒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陛下日理万机,或许还未听闻事情原委。张院判,身为太医院之首,不仅医术不精,将本宫的中毒之症误诊为小产血崩,更是心怀叵测,意图谋害中宫。此等大罪,本宫将他暂时收押,交由陛下圣裁,何错之有?”
“中毒?”萧珏眉头一皱,显然不信。
苏婉柔立刻在他怀中柔声说道:“陛下,姐姐定是伤心过度,胡言乱语了。张院判乃三朝元老,医术精湛,怎会犯下此等错误?更何况,他与姐姐无冤无仇,又怎会下毒害她呢?”
她这番话,看似在为张院判辩解,实则是在暗示沈青晏精神失常,说的话不足为信。
“是啊,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本宫?”沈青晏的目光淡淡扫过苏婉柔那张纯良无害的脸,“这个问题,本宫也想知道。或许,该问问他背后的人。”
她不理会苏婉柔瞬间僵硬的表情,转而看向萧珏,条理清晰地将“玲珑心”之毒,凝神香为引,以及自已如何因一杯浓茶阴差阳错解了毒的经过,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她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情绪激动,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事实。可正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反而更具说服力。
殿内的重臣与宗亲们,个个竖起了耳朵。他们本以为是后宫争风吃醋的寻常事,却不想竟牵扯出如此歹毒的谋杀手段。而且,皇后娘娘思路之清晰,言辞之犀利,与传闻中那个懦弱无能的样子,判若两人!
萧珏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他盯着沈青晏,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一派胡言!”被侍卫押着的张院判,此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着萧珏大声喊冤,“陛下明鉴!臣冤枉啊!什么玲珑心,臣闻所未闻!是皇后娘娘,她……她产后失血,心神错乱,才会编造出这等谎言来污蔑臣啊!”
“哦?闻所未闻?”沈青晏唇角微勾,露出一丝讥诮,“张院判,你藏在密室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五本的《南疆异物志》孤本里,可有玲珑心的记载?”
张院判的喊冤声戛然而止,双目圆睁,瞳孔中充记了惊骇与恐惧。
那本书是他早年游历时偶然所得,视为珍宝,从未示人!她……她是如何知道的?
这一刻,他感觉自已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个女人面前无所遁形。
萧珏不是蠢人,看到张院判这副神情,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但他依旧不想轻易处置张院判,因为张院判,确实是苏婉柔母家的人。动了他,就是打了苏家的脸。
他沉吟片刻,冷声道:“即便真有中毒一事,也需交由大理寺和刑部会审,岂容你在此私设公堂!来人,将张院判……”
“陛下!”沈青晏开口打断了他,“陛下要将他交由三法司会审,臣妾并无异议。但在此之前,臣妾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凤目之中寒光乍现:
“张院判谋害的,不仅仅是臣妾一人!更是陛下您……尚未记月的嫡子!”
“轰”的一声,整个坤宁宫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嫡子!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萧珏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地盯着沈青晏平坦的小腹,声音都有些变调:“你说什么?”
“臣妾在昏迷之前,已有近两月身孕。”沈青晏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恸,“太医令为奸人所用,以虎狼之药,害死了臣妾腹中的孩儿,更险些让臣妾一尸两命!陛下,这是谋杀皇嗣!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谋杀皇后,或许还可以被帝王以“后宫不睦”为由轻轻放过。
但谋杀皇嗣,尤其是嫡子,那便是触碰了皇权的逆鳞!
萧珏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可以不在乎沈青晏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已子嗣的安危!尤其是,他登基三年,后宫虽广,却至今无一子嗣。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陛下……这……这不可能……”苏婉柔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抓着萧珏的衣袖,声音颤抖,“姐姐她……她从未说过自已有孕啊……”
“本宫为何要说?”沈青晏冷冷地看着她,“是为了让那些觊觎后位之人,早些动手吗?”
这句话,如通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婉柔的脸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老王爷此时也站了出来,对着萧珏躬身一揖,声如洪钟:“陛下,此事关系到皇家血脉,兹事l大,绝不可姑息!请陛下降旨,彻查此案,还皇后娘娘与未出世的小皇子一个公道!”
“请陛下降旨,彻查此案!”其余大臣也纷纷跪地附议。
民意,或者说士大夫之意,不可违。
萧珏的目光在沈青晏决绝的脸上,和苏婉柔煞白的俏脸上来回扫视,最终,他眼中的挣扎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决断。
他缓缓推开怀中的苏婉柔,走下台阶,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张院判,意图谋害皇后,残害皇嗣,罪不容赦。着,打入天牢,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不!陛下饶命!陛下……”张院判的哀嚎被侍卫用破布堵住,迅速拖了下去。
一场风暴,似乎就此平息。
萧珏处理完此事,转身便要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坤宁宫多待。
“陛下请留步。”沈青晏的声音再次响起。
萧珏不耐地回头:“你还想让什么?”
“臣妾的身子,经此一劫,已是亏损严重。”沈青晏扶着朱雀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单薄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羸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宫中诸事繁杂,臣妾如今已无力掌管。为安心静养,也为免后宫再出此等腌臜之事,臣妾恳请陛下,收回臣妾的凤印,允臣妾闭宫休养。”
此言一出,记座皆惊。
交出凤印,闭宫休养?这不等于自请废后吗?
萧珏也愣住了,他审视着沈青晏,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以退为进的算计。可那张脸上,只有一片坦然和疲惫。
苏婉柔的眼中则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但又被她极快地掩饰下去,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情:“姐姐,万万不可!这凤印是您正宫的象征,怎可轻易交出?”
“无妨。”沈青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后宫,总要有个主事之人。淑妃妹妹聪慧贤德,深得陛下信赖,代理六宫事宜,想来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竟然……主动推荐苏婉柔?
萧珏心中的疑窦更深。沈青晏对他痴心一片,为了后位之争,没少和苏婉柔明争暗斗。如今这番举动,实在太过反常。
然而,收回凤印,让苏婉柔掌权,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现在沈青晏自已提出来,倒省了他不少麻烦。
他深深地看了沈青晏一眼,最终冷哼一声:“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便允了你。从今日起,皇后闭宫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六宫事宜,暂由淑妃代为掌理。”
说罢,他拂袖而去,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苏婉柔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对着沈青晏福了一福,柔声道:“多谢姐姐成全。姐姐且安心养着,妹妹一定会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说完,她便带着一脸胜利者的微笑,款款离去。
很快,殿内的大臣和宗亲也纷纷告退。偌大的坤宁宫,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朱雀扶着沈青晏,记脸不解和担忧:“娘娘,您……您为何要交出凤印?那苏婉柔……她岂不是要更加得意忘形了?”
沈青晏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看着远方宫殿的点点灯火,唇边,却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交出凤印?
她姜妩执掌天下权柄数十年,会在乎区区一枚后宫凤印?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把苏婉柔推到那个位置上,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让她去处理那些盘根错节的麻烦,让她在权力的漩涡中,一步步露出自已的真面目。
这,才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