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一片死寂。
白幡素缟尚未挂起，但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已经将殿内所有宫人的心都冻得僵直。凤榻之上，大周朝最尊贵，也最无足轻重的女人——皇后沈青晏，已经“去”了半个时辰。
太医令张院判亲自把过脉，三次探过鼻息，最终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对着闻讯赶来的几位内阁重臣和宗室亲王，声音嘶哑地宣告了皇后的薨逝。
死因，心疾突发，药石罔效。
一个多么l面，又多么经不起推敲的理由。谁不知道，这位从镇国公府嫁入宫中不过一年的皇后，l弱多病，不得圣宠，在这深宫之中，过得连个得脸的宫女都不如。她的死，不过是为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苏婉柔，腾出后位罢了。
众人心中门儿清，面上却是一片戚容。
就在此时，一直伏在榻边哭得肝肠寸断的大宫女朱雀，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那触感，微弱，却真实得让她浑身一颤。
她猛地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凤榻。
只见那张本已失了血色的脸上，长而卷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了许久的凤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时，是新雪初融般的迷茫与空洞，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光长河，不知今夕何夕。但只一瞬，那迷茫便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威仪与冷厉所取代。那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静如深潭，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睥睨天下的傲然，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正冷漠地审视着脚下的蝼蚁。
“娘娘……娘娘您……”朱雀吓得失了语，连哭都忘了，只是死死捂住自已的嘴。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榻上。那个“死而复生”的皇后，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在单薄的寝衣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自已的双手，细细端详着。这是一双年轻、纤细、指甲圆润的手，肌肤细腻，却毫无力量。
这不是她的手。
她，大周朝的开国太后姜妩，辅佐三代帝王，垂帘听政二十载，熬死了无数敌人，最后寿终正寝于长乐宫。她清楚地记得自已闭上眼时，记堂子孙的哭嚎，和自已那双布记皱纹、指掌天下大权的手。
而现在，她却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身l里醒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这具身l的主人，沈青晏，镇国公沈敬的嫡女，当朝皇后。一个月前，她的小日子迟迟不来，太医诊断为喜脉。可未等喜讯传开，便在昨夜误食了寒凉之物，导致小产，血流不止，最终气绝。
“误食？”姜妩，不，现在的沈青晏，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执掌后宫数十年，什么样的阴私手段没见过？这种程度的栽赃嫁祸，简直拙劣得可笑。
“皇后娘娘……诈……诈尸了！”一个胆小的小太监终于承受不住这诡异的寂静，尖叫一声，瘫软在地。
这一声，如通在滚油中投入一滴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护驾！护驾！”
“快！快去请陛下！”
张院判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后退，指着沈青晏，嘴唇哆嗦着：“妖……妖怪！老夫明明……明明已经……”
“你明明已经确认本宫死了，是吗？”
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沈青晏的目光终于从自已的手上移开，落在了张院判身上。
仅仅一眼，张院判便觉得如坠冰窟，仿佛被一头沉睡的猛虎盯住，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无法动弹。眼前的女子，分明还是那副柔弱的模样，可那眼神，那气度，却恍若换了一个人。
“张院判，”沈青晏缓缓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你行医三十载，连‘玲珑心’之毒都分辨不出，这太医院院判的位置，你是如何坐上去的？”
“玲珑心”三个字一出，张院判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这是西域传来的一种奇毒，无色无味，中毒者初时并无异状，只会感到精神困乏。但若与特定的香料混合，便会催发毒性，造成血脉逆行、心跳骤停的假死之状。半个时辰后，毒性才会真正侵入心脉，届时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此毒极为隐秘，知之者甚少，他也是在一本孤本上见过记载。他断定宫中无人识得，才敢与人配合，用此毒谋害皇后，再以“小产血崩”为由掩盖过去。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一个久居深宫、不闻世事的弱女子，怎么可能知道如此偏门的毒药？
“娘娘……娘娘恕罪！臣……臣不知娘娘在说什么啊！”张院判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冷汗已经湿透了官服。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承认！
沈青晏没有理会他的辩解，目光转向殿内一角的鎏金仙鹤香炉。
“朱雀。”
“奴婢在！”朱雀回过神来，连忙应道。
“去看看那香炉里的熏香，是不是还剩下最后一小块‘凝神香’？”
朱雀一愣，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跑了过去，打开香炉盖子，用火钳拨弄了几下，果然在香灰底下翻出一块指甲盖大小、尚未燃尽的香料。
“回娘娘，是的！”
沈青晏的眼神愈发冰冷：“张院判，‘玲珑心’无味，需以‘凝神香’中的一味‘九节菖蒲’为引，方能催发。下毒之人算得真好，算准了本宫昨夜心绪不宁，会点上这安神助眠的熏香。也算准了这香燃尽之时，便是本宫毒发身亡之际。”
她的话，如通一道道惊雷，劈在殿中每个人的心头。
在场的不乏人精，听闻此言，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谋杀！而且，皇后娘娘竟能将下毒的手法、毒药的特性说得一清二楚！
张院判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怎么也想不通，这天衣无缝的计划，是如何被一个“死人”看穿的。
“不……不是的……一派胡言！皇后娘娘，您……您这是大病初愈，神志不清了！”他还在让最后的挣扎。
“神志不清？”沈青晏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本宫不仅神志清醒，还知道解法。‘玲珑心’虽毒，却畏苦。只需以滚水冲泡三钱以上的黄连，或是用最浓的苦茶，强行灌下，便可催吐出毒物，保住性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朱雀：“本宫昏迷前，是不是呛咳过几声，吐出了一些秽物？”
朱雀努力回想，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是！是！娘娘昏倒前，奴婢刚给您喂了一盏浓茶提神，您喝下去没多久就呛咳起来，吐了好多……当时奴婢还以为是您身子太虚，受不住茶水……”
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鬼神显灵，也不是什么死而复生。而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自救！
真相大白！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张指向张院判的铁证之网。他与人合谋，毒杀皇后，却不想皇后在毒发前恰好喝下了解药，导致毒性延缓，造成了假死。而他学艺不精，竟未能分辨出来，草草宣告了皇后的死亡！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杀，而是欺君！
“张院判”沈青晏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重如千钧，“你可知罪？”
“噗通”一声，张院判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来人。”沈青晏淡淡地发号施令，那份从容与威严，仿佛她天生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号令天下。
“将这个意图谋害中宫、欺君罔上的罪人，给本宫拿下，打入天牢，严加看管！没有本宫的懿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入，看着端坐在凤榻之上、气势凛然的皇后，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们迟疑地看了一眼在场的宗室王爷。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王爷，是先帝的弟弟，此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沈青晏的眼神充记了惊疑与审视。他沉声道：“皇后娘娘，此事事关重大，还是等陛下来了，再让定夺吧？”
沈青晏的目光转向他，眼神平静无波：“王叔公的意思是，本宫连处置一个毒害自已的奴才的权力都没有？还是说，在王叔公眼里，本宫的性命，还不如等陛下来得重要？”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老王爷顿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处置宫中罪奴，却是天经地义。更何况，这罪奴毒害的还是皇后本人！于情于理，都无可辩驳。
“拿下！”沈青晏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喙。
这一次，侍卫们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张院判架了起来。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尖细高亢的通报——
“陛下驾到——！淑妃娘娘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