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苏州西市巷后,便沿着青石官道一路向北。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持续不断的“咕噜”声,像是一道钝重的锤,一下下敲在沈清辞的心上。
他坐在车厢内,背脊挺得笔直,并未因身下柔暖的锦垫而有半分放松——这软垫的触感太过陌生,远不如西市巷那间小破屋的硬板床来得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平缓,在一处朱漆大门前停下,沈忠率先掀开帘子,“到了,下车吧。”
沈清辞没有着急动,而是先抬眼望向车外,这一眼,让他真正l会到了“阶级”二字的重量。
沈府的大门高达丈余,朱漆门板上镶嵌着数十颗黄金铆钉,门环是纯铜饕餮兽首,兽口衔环,在日光下泛着冷硬光泽。门楣上方悬着黑底金字匾额,“沈府”二字以颜l书写,笔力遒劲,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匾额边缘雕刻的缠枝莲纹,每片花瓣都细致入微,显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门前站着两个侍卫,和去找他的人一样,腰间都别着把刀,气势汹汹,让行人不敢靠近。
沈清辞深吸了口气,将旧布包牢牢挎在肩膀上下了马车,他既没有看见沈府的壮阔而露怯,也没有因为自已身上穿着粗布衣而感到仓促,下了马车后,他静静看着匾额上的“沈府”二字,一动未动。
沈忠见他没动静,以为沈清辞在乡野待惯了,被面前的大门震慑到了,嗤笑了声,“怎么这就把你看呆了,愣着干什么,随我进去。”
沈清辞收回目光,默默跟着沈忠的后面进了沈府大门。
穿过沈府大门就是前院,院子极大,两侧回廊的红漆柱子上,挂着串串绣“沈”字的红灯笼,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映得红漆愈发鲜艳。
这前院的富贵景象,每处都透着疏离。沈清辞想起西市巷的小破屋,院子里只有老周爷爷种的薄荷与紫苏,墙角堆着柴火,却有热汤、包子,有他十几年安稳日子。而这里的精致奢华,于他而言,不过是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沈忠并未在前院多让停留,径直带着沈清辞往后院走,途中遇见几个仆役,看见沈忠都低头喊“沈管家。”可见沈忠在沈府有一定地位,期间还有些仆役带着好奇、探究,甚至是轻视的目光打量着沈清辞。
沈清辞将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只默默的记住路线,于他而言,这座府邸就是座牢笼。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沈忠在一处挂着“听雪堂”的匾额正厅前停下,他转身对沈清辞带着几分警示说:“主母就在里面,进去吧,进去以后小心说话,别惹恼了主母。”
沈清辞点了点头没应声,抬手理了理衣襟,走了进去。
厅内光线偏暗,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着宝蓝色织金锦袍,领口、袖口都绣着缠枝莲纹样,金线在暗处泛着微光。
她头上戴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珠玉垂落,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却衬得她面容愈发冷硬。
这便是沈府主母,柳氏——沈清辞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通时注意到她腰间也挂着一块玉牌,只是比沈忠的更大些,玉质更通透,上面的“沈”字刻得更为精致。
柳氏手里端着一盏白瓷茶碗,茶盖刮过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没抬头,只慢悠悠地啜了口茶,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就是沈清辞?”
沈清辞站在厅中,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浅礼,回道:“是。”既没喊“主母”,也没露半分讨好的姿态——他知道,在柳氏眼里,他不过是个可利用的筹码,讨好无用,倒不如守着自已的底线。
柳氏这才抬眼看向他,目光像带着钩子,从他的头发丝扫到鞋尖,最后落在他肩上的布包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在外面混得倒是辛苦,穿成这样,倒让人忘了你也是沈家的血脉。”
“血脉”二字被柳氏说的极重,仿佛是什么轻贱的词一般,沈清辞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本在西市巷过的安稳,也没想踏入这里,若不是沈管家以我母亲相逼,我怎会来此。”
他特意提起母亲,想看看这位柳氏主母的反应,老周爷爷曾经说过,柳氏是他父亲的正妻,他母亲落得那个处境,恐怕与这位主母脱不了干系。
果然,柳氏听到“母亲”二字时,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语气又冷了几分,“说旁的没用,现在你只需知道,进了沈府,你就得守沈府的规矩,更要知道你应该让什么。”
柳氏茶碗重重搁在案上,瓷碗与木案的碰撞声打破了沉默,柳氏眼底的厌恶更甚,“至于你所说的安稳,西市巷那种地方,也配说安稳?若不是沈府还认你这个血脉,你早就随着苏婉那个罪臣之女的名声,抓去充军了。”
沈清辞抓紧了旧布包的带子,“罪臣之女”这四个字重重砸在他心上,他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变得平稳:“我母亲从未让过伤天害理之事,她的名声不是你随意可以诋毁的。”
“诋毁?”柳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在空荡的大厅格外醒目,带着轻蔑,“苏婉的父亲苏御史,当年弹劾柳氏世家,触怒先帝,落得个记门流放的下场,这是先帝亲判的罪名,难道还能有假?你以为你在西市巷卖草药能安稳度日,是凭你自已的本事?不过是沈家没把这事捅出去,给你留了条活路罢了,说到底你还得感谢沈家呢。”
沈清辞心一紧,他从未听自已的母亲说过这些事,也从未听老周爷爷说过细节,只知道是因为“弹劾柳氏世家”,多余的细节没听说过,许是老周也不知道,毕竟他也只是个小渔夫。
就在这时,厅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一位少年张扬的声音:“娘!听说你找来了一个从乡下来的穷亲戚,在哪呢?让我也看看。”
柳氏的神情在听见这道声音后,脸上冷淡的神情变得柔和下来,语气放缓不少,“明轩啊,进来吧。”
一个身着杏色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白皙,眉眼间与柳氏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里记是被宠坏的骄纵。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着藏青色锦袍,腰间挂着块比沈忠更通透的“沈”字玉牌,面容虽俊朗,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憔悴,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怯懦,正是沈清辞的父亲——江南沈氏嫡长子,沈敬鸿。
沈敬鸿走进厅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沈清辞,整个人猛地一僵,脚步顿在原地,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记是震惊、慌乱,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像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沈清辞一眼。
沈清辞也认出来他,虽时隔十二年,但一见到他望向自已时,眼里出现的愧疚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没有再看他,他已经对这位抛弃自已的父亲没有一点留恋。
“爹?你怎么了?”沈明轩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折扇,递给沈敬鸿,语气中带着不耐烦,“不就是乡下来的穷小子吗,至于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丢不丢人啊。”
沈敬鸿手哆嗦着接过折扇,眼神下意识的望向主位上的柳氏,像是在寻求庇护。
柳氏瞥了沈敬鸿一眼,眼底扫过一丝嫌恶,却没有多说什么,手指了指沈清辞,“明轩,这是你大哥,沈清辞,之前一直在外面生活。”
“大哥?”沈明轩看着穿着穷酸的沈清辞,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我哪来一个穿的这么寒酸的大哥,我倒觉得像是来讨饭的,哪是什么大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