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山岚尚未完全散尽,冬日的寒意就已像一头沉默而狡猾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潜入山村,盘踞下来,并将獠牙和利爪缓缓伸向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座孤零零立在村尾的老王家。
山里的冬天,不是诗人笔下浪漫的“银装素裹”,也不是城里人感叹的“呵气成霜”。它是一种具象的、粗暴的、无孔不入的彻骨之寒。它从四面八方袭来:从光秃秃的山梁上裹挟着碎石子的寒风中吹来;从结了薄冰、滑溜冰冷的泥土地面下渗上来;从老屋每一道宽大的墙缝、每一扇糊不严实的窗洞中钻进来。它无处不在,无处可逃。
最先感受到这寒意威力的,自然是王昭娣。
她的冬衣,是祖母用旧棉絮和不知从哪儿拆洗出来的、早已硬化板结的棉花,重新拼凑缝制的。一件厚厚的棉袄,臃肿得像只小桶,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几乎让她抬不起胳膊。棉裤更是沉重,裤腿长得需要挽好几道,依旧拖在地上,很快就蹭得又脏又湿。针脚粗大而歪斜,那是祖母在昏黄油灯下,眯着昏花老眼努力的结果。这些衣物能提供的温暖有限,更多的是—种笨拙的、物理上的包裹,而且因为棉花分布不均,有的地方鼓囊囊,有的地方却薄得像一层纸,寒风总能找到最薄弱的地方钻进去,像冰冷的针,刺透皮肤。
她的脚上,是一双表哥穿剩下来的、鞋底几乎磨平了的旧棉鞋。脚趾顶端的地方,已经顽强地破开了两个小洞,像两只偷偷窥探寒冷世界的小眼睛。祖母用粗糙的布块给她缝了两块难看的补丁,但无济于事。冰冷的湿气毫无阻碍地渗透进来,她的脚趾很快就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然后是一阵又一阵针扎似的刺痒和疼痛。她只能不停地跺脚,在冰冷的泥地上踩出“咚咚”的声响,试图用这种方式驱赶那附骨之疽般的寒冷。
院子里那口平日里用来储水的大水缸,一夜之间就被冻裂了,一道狰狞的缝隙从缸口延伸到缸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黑色伤口。祖母心疼得唉声叹气了好几天。洗菜、洗衣,都只能去村头那口快要干涸的井边,砸开水面那层薄冰,用冻得通红发僵的手,哆哆嗦嗦地打上小半桶冰冷刺骨的水。每碰一次水,都像被无数根冰针狠狠扎刺。
祖父似乎对寒冷有着更强的耐受力,或者说,他早已用麻木将自己包裹。他依旧坐在那个冰冷的石墩上,只是身上多裹了一件破烂的、油光发亮的黑棉袄。寒风卷起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他却像毫无知觉,依旧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一出口,就被凛冽的寒风瞬间撕碎、带走。他缩着脖子,蜷着身子,像一块真正被冻僵的石头,与这严寒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注定失败的对抗。他的沉默,在冬天显得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那个小小的土炕,是唯一的热源。祖母每天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柴火——那些从山上捡来的、半干不湿的枯枝和落叶——生怕烧多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得挨冻。炕头总是滚烫,甚至能烙糊褥子,而炕尾则依旧冰冷。王昭娣晚上蜷缩在炕上,像一只试图保存热量的小猫,把自己紧紧裹在那床硬邦邦、冷冰冰、需要靠身体焐很久才会有一丝暖意的旧棉被里。屋外的寒风像鬼哭一样呼啸着,从四面八方钻进來,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将屋里人的影子扭曲成各种怪诞可怕的形状,投在渗着寒气的墙壁上。
最难受的是清晨。从那一丝可怜的、被窝里积攒的温热中爬出来,穿上那冰冷似铁、几乎能粘掉一层皮的棉袄棉裤,需要莫大的勇气。每一次穿衣,都是一场战斗,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食物也变得冰冷而匮乏。粥永远是稀的,并且很快就凉透了,喝下去像咽下一团冰冷的糊糊,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非但不能提供热量,反而需要身体消耗更多的能量去温暖它。咸菜疙瘩冻得硬邦邦,需要用刀使劲才能砍下一点点,嚼在嘴里,只有一股齁咸和冰渣的混合物。偶尔祖母会蒸几个红薯,那便是难得的热食,王昭娣会珍惜地捧在手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烫手的温度,仿佛那是寒冬里唯一的太阳。
她看着村里其他孩子。有的戴着崭新的、毛茸茸的雷锋帽,护耳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有的穿着合身的、鼓鼓囊囊的新棉袄,外面还套着漂亮的罩衣;有的脚上蹬着厚厚的、鞋底刻着防滑花纹的棉靴,在雪地里奔跑打闹,小脸冻得红扑扑,却洋溢着热气腾腾的欢笑。
而她自己,只能裹着那身不合体的、破旧的“铠甲”,踩着露脚的破棉鞋,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他们。那呼啸的寒风,不仅吹透了她的衣服,更吹透了她的心。那种冷,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它无比清晰地在告诉她: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连最基本的温暖都无法拥有。
寒冷,将贫困以一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放大并镌刻在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感官之上。它比饥饿更具体,比羞耻更持久。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处境,让她无处躲藏。
她常常会找一个背风的墙角,蜷缩在那里,拼命地搓着那双生满冻疮、又红又肿、有时甚至会开裂流血的小手,对着它们呵出一点点白色的、转瞬即逝的暖气。但那点微弱的热量,很快就被更大的寒冷吞噬得无影无踪。
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搓揉和呵气中,在每一个冻得无法入睡的深夜,那个想要逃离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和强烈。她不仅仅要逃离漏雨的屋顶,逃离借米的羞耻,她更要逃离这彻骨的寒冷。
她想要一个温暖的地方。一个冬天里可以有烧得旺旺的炉火的地方,一个可以穿上真正暖和合身的新棉袄的地方,一个可以喝上一碗滚烫的、能一直暖到脚底的粥的地方。这个渴望,像一枚被严寒冻得无比坚硬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心底。它比任何糖果、任何头绳的诱惑都更加强大,更加迫切。
因为,这是生存最本能的呼喊,是对抗这冰冷世界最原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