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七返人生 > 第10章
在老王家,“等”这个字,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盘旋在低矮的屋顶,渗透进冰冷的墙壁,弥漫在稀薄的空气里,最终深深植入王昭娣幼小的心田,成为她理解这个世界运行方式的最初逻辑,也是一道最为残忍的咒语。
它总是以各种形式,从祖母那里,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口吻说出来,成为应对眼前一切匮乏和痛苦的唯一答案。
当王昭娣端着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足时,祖母会摸摸她的头,声音疲惫却努力放柔:“乖囡,喝了吧。等你爹娘寄钱回来,奶奶就去称白面,给你烙油饼吃,管够。”那“油饼”两个字,被赋予了无比神圣的光环,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是熬过眼下清汤寡水的全部意义。
当寒风从墙缝钻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脚上的冻疮又痒又痛时,祖母会把她冰凉的小脚揣进自己同样不算温暖的怀里,呵着气给她搓揉,一边搓一边念叨:“忍一忍,等开春了,天就暖和了。等明年,等你爹娘多寄点钱,一定给你做一身新棉袄,絮得厚厚的,再做一双新棉鞋,保证冻不着。”那“新棉袄”和“新棉鞋”,成了对抗整个残酷寒冬的唯一指望,一个画在遥远未来的、热气腾腾的饼。
当她因为那杆秤、那次借米、那个货郎而感到尖锐的羞耻时,祖母似乎能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会叹着气,用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劝慰的语气说:“妞啊,别眼气别人。咱等等,等咱家日子好过了,奶奶也给你买那红头绳,买那玻璃纸包的糖。”那“日子好过”,是一个模糊却无比美好的彼岸,是所有屈辱的终结。
甚至当屋外暴雨如注,屋内盆罐齐鸣,她吓得蜷缩在湿冷的炕角时,祖母在忙乱的间隙,也会冲她喊一句:“别怕!等雨停了就好了!等哪天你爹回来了,让他上房把瓦片好好捡一捡,就不漏了!”仿佛父亲归来,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包括这破败的屋顶。
最初,王昭娣是深信不疑的。
她虔诚地相信着每一个“等”字后面的承诺。她真的以为,喝下这碗粥,下一顿或者下下一顿,就能吃到香喷喷的油饼。她真的以为,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就能拥有梦想中的新棉衣。她真的以为,只要她足够“听话”,足够“忍耐”,父母寄钱回来的那天,就是所有苦难结束的日子。
于是,她开始了主动的、充满期盼的等待。
她最常去的等待地点,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那是父母离开时消失的方向。每天,只要天气不是特别恶劣,她都会跑去那里,站上一会儿,或者坐在树根上,伸长脖子,望着那条蜿蜒伸出村外、最终消失在山坳里的黄土路。
她会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祖母说过,爹娘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于是,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她跑向村口的次数格外频繁,待的时间格外长。她紧紧盯着每一个从村外走来的人影,期盼着那会是邮递员,或者,是父母突然归来的身影。
她想象着邮递员叔叔笑着喊“王家的,汇票!”,想象着祖母拿到钱后舒展的眉头,想象着接下来几天锅里也许会稠一点的粥,甚至想象着那根遥远的、许诺中的红头绳。
她想象着父母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风尘仆仆却带着笑容,父亲会用大手抱起她,母亲会拿出给她的新衣服,妹妹会跟在她后面甜甜地叫“姐姐”……这个想象过于美好,常常让她想着想着,就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然而,现实是一次又一次冰冷的淬炼。
邮递员并不总是准时。有时会晚上十天半个月。她的期盼在日复一日的落空中被拉长、绷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当她终于看到那绿色的身影时,心跳会骤然加速,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祖母拿到汇票后,依旧紧锁的眉头和更加沉重的叹息——那点钱,永远不够,永远需要再次进行那场精确到分厘的、令人窒息的计算。许诺中的油饼、新衣,从未因为汇票的到来而立刻实现,它们只是被再次推向了下一个“等”。
父母也从未突然归来。那条黄土路,大多数时候空空荡荡,偶尔有陌生人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或者村里人赶着牛车慢吞吞走过,但从不会出现她期盼的身影。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夕阳西下、寒风乍起时,像微弱的火苗一样被轻易吹灭。
“开春”确实会来,但带来的不是立刻的温暖,而是泥泞和倒春寒。“明年”也总会到来,但“新棉袄”依旧停留在祖母的口头许诺里,她身上穿的,永远是那身更加破旧、更加不合身的旧棉衣。
她渐渐发现,那些“等”字后面的东西,似乎永远停留在“将来”,而“现在”,生来就是为了被忍受的。祖母用“等”编织成的那个虚幻而美好的未来,像海市蜃楼,看着清晰,却永远无法触及。它不再能安抚她,反而变成了一种无奈的、无休止的拖延,一种对眼下痛苦的苍白安慰。
“等”这个字,渐渐失去了它最初的魔力。它不再代表希望,而变成了一种煎熬的代名词。它意味着被动,意味着无奈,意味着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频繁地跑去村口了。即使去了,也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看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眼神里不再是期盼,而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她知道,她等不来什么奇迹。
有一天,祖母又在用“等你爹娘……”开头安慰她时,王昭娣突然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祖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打断了她:“奶奶,别说了。”
祖母愣住了,似乎被孙女眼中那不属于孩子的、看透一切的沉寂刺痛了。
王昭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喝她那碗冰冷的稀粥。但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她不再相信那些关于“等待”的谎言了。
她开始厌恶这个字。厌恶它背后所代表的被动和渺茫的希望。她明白了,真正想要的东西,靠“等”是等不来的。就像温暖等不来,饱腹等不来,尊严等不来,父母的偏爱……她也等不来。
那个曾经趴在窗边看光斑、会在老槐树下翘首以盼的小女孩,在一次次失望的淬炼中,内心某些柔软的东西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和一股倔强的、想要主动去抢夺、去改变的原始冲动——尽管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等”的幻灭,是她童年结束的真正标志。从此,她不再仰望天空等待馈赠,而是开始学习如何用自己的手,在这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为自己刨挖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