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能称得上“装饰”的东西,屈指可数。斑驳的土墙上,除了雨水渗漏留下的泛黄地图和蜘蛛遗弃的残破空城,最显眼的,便是钉在正对炕头墙壁上的一枚生锈铁钉,以及悬挂着的一只小小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发黑的原木相框。
相框里,嵌着一张黑白全家福。那是这个家最后的一次完整定格,是在王昭娣刚过完七岁生日不久,妹妹即将满三岁时,父母或许预感到此次远行将不同以往,狠下心肠,花了近乎奢侈的一笔钱,去镇上那家唯一的照相馆拍的。照片本身就浸透着一种仓促与勉强,背景是一块粗糙的、画着虚假亭台楼阁的幕布,一家四口局促地挤在一条看起来极不稳固的长凳上。
父亲穿着他最好的一件、领口和袖口都已磨得发亮的中山装,纽扣紧紧扣到最上面一颗,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束缚着。他竭力挺直着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背,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眉头微锁,眼神穿透镜头,望向一个未知而沉重的未来,那里面是一个男人无法言说的忧虑和维持最后体面的挣扎。母亲坐在另一边,怀里紧紧抱着刚满三岁、被裹得像个棉团子的妹妹。妹妹的小脸圆润,被母亲擦得干干净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瞪着镜头,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梳着两条略显毛躁的麻花辫,身上是一件半新的碎花棉袄。她的嘴角努力向上扬起,试图勾勒出一个符合照相馆要求的、象征团圆的微笑,但那笑容脆弱而勉强,丝毫无法掩盖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不舍以及对前路的茫然。
王昭娣被安排站在父母中间,紧贴着那条冰冷的长凳。她身上是一件用母亲旧衣改小的花布衫,依旧显得有些宽大,套在她瘦小的骨架上,空荡荡的。照相师傅为了吸引她看镜头,在她眼前晃响了一个小小的铃铛。于是,照片定格下的她,眼睛睁得极大,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镜头的光,却也盛满了七岁孩子在那特定时刻所能感受到的无措、惊惶,还有一丝被临时告知要“拍照”而产生的懵懂期待。她的一只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父亲坚硬的裤缝,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另一只手则无措地垂着,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这张照片,从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起,就仿佛被刻上了“离别”的印记。它不像幸福的留念,更像是一次仓促的、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漫长分离而举行的、充满哀愁的仪式。
父母带着妹妹离开后,这个小小的、冰冷的相框,就成了王昭娣与“父母”和“妹妹”之间,唯一可视的、却又遥不可及的连接点。它成了她所有思念和委屈的倾泻口,一个沉默的、永远不会给她回应的神龛。
想他们想得心口发疼时,被奶奶责骂后躲到角落哭泣时,或者仅仅是感到这老屋空寂得令人害怕时,王昭娣就会默默地搬来那个吱呀作响的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使自己能够平视那张照片。
她伸出指尖——那手指并不总是干净的,有时还带着泥灰——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拂过相框冰凉的玻璃表面,仿佛那样就能穿透这层阻碍,真正触碰到照片里那些温热的脸庞。她的指尖依次滑过父亲紧蹙的眉头,母亲强撑的嘴角,最后,久久地停留在妹妹那张懵懂无知、却占尽了偏爱的小脸上。
她会把嘴唇凑近冰凉的玻璃,压低声音,呵出白色的雾气,进行一场秘密的、单向的倾诉。
“爹,娘,”她的声音细弱得像秋天最后的虫鸣,“我七岁半了,能帮奶奶做更多事了……”
“今天的粥很稀,我没吃饱……但我没说。”
“下雨了,屋子漏得厉害,奶奶累坏了……爷爷还是不说话。”
“货郎来了,他的拨浪鼓声音真响……糖纸是金色的……我没过去看,真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妹妹……她还好吗?她是不是又长高了?她……还记得我吗?”
她的问题得不到任何回答。照片里的人,被那层冰冷的玻璃和遥远的距离双重隔绝着,永远凝固在那种疏离而忧愁的神情里。他们听不到她夜里的恐惧,也分享不了她任何细微的快乐。那种恒久的、冰冷的沉默,起初是慰藉,渐渐变成一种钝重的折磨。
尤其是当她凝视着妹妹那张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的、无忧无虑的小脸时,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便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那里面有作为姐姐本能的爱怜,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抛弃后难以磨灭的、细密而尖锐的酸楚和嫉妒。就是这个三岁的小不点,占据了父母此刻全部的怀抱和目光,去往那个她无法想象的、繁华遥远的世界。而她,这个七岁的姐姐,却被留在原地,守着一座破败的老屋和两张衰老的脸孔,对着一幅逐渐褪色的影像,诉说着永不得到回应的悄悄话。这种对比,在每一次凝视中都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残忍。
更让她感到恐慌的是,时间不仅带走了活生生的人,也在无情地侵蚀着这唯一的替代品。
阳光、空气中的湿气、以及岁月本身,都在默默地发挥着作用。相纸开始不可逆转地慢慢褪色。原本对比尚算鲜明的黑白影像,逐渐泛黄、变淡,像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时光的灰尘。父亲中山装的纹理越来越模糊,母亲棉袄上的碎花渐渐消失成一片灰白,她自己的小脸也变得轮廓不清。那些最深的黑色——头发、眼睛——最先失去层次,变成一块块呆滞的、没有生命的灰斑。
王昭娣惊恐地发现了这种变化。她更加卖力地去擦拭相框的玻璃,小脸憋得通红,用袖子、用衣角,甚至偷偷蘸上嘴里呵出的热气,拼命地擦,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相片内部那种缓慢的死亡。但一切都是徒劳。那层玻璃,能擦得锃亮,却无法阻挡时光从内部将它们一点点吞噬。
她开始害怕。她害怕有一天,照片会完全变成一片模糊的空白,那样,她就连父母和妹妹这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都要失去了。她害怕自己的记忆会像这照片一样,最终褪色成一片虚无,再也拼凑不出他们的模样。那种即将彻底失去的恐惧,有时甚至超过了思念本身的痛苦。
她清晰地意识到,照片和记忆一样,都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它们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变形、最终背叛你,只留下一个空洞的框架和一份无处安放、也逐渐冷却的情感。
有一次,她正对着照片发呆,祖母蹒跚着走过,看到了,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昭娣啊,别老瞅了,瞅也瞅不回来。人得认命,得往前熬。你爹娘在城里,那也是把汗珠子摔八瓣,不容易。”
祖母的话像一瓢冷水,彻底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幻想的火苗。她突然更深刻地洞悉了那冰冷的现实:父母在那个她无法触及的世界里,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挣扎,他们的“不容易”是为了这个家,或许,也更直接地为了那个被带在身边的、更幼小的妹妹。而她和这张不断褪色的照片一样,只是他们沉重生活中,不得不被暂时搁置、甚至必须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想起的、遥远而模糊的一部分。
她慢慢地从小凳子上下来,不再每天都去仰望那张照片了。它依然挂在那里,但逐渐变成了墙上一个沉默的、日益模糊的背景符号,像一道深深烙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只是偶尔,在某个被雨声惊醒或是因为饥饿而无法入睡的深夜,她还是会忍不住抬起头,在黑暗中望向那片模糊的暗影。照片里的人依旧沉默着,但她似乎能感觉到,那种沉默不再是单纯的隔绝,而变成了一种共通的、沉重的无奈。他们都被命运抛掷,困在了各自的轨道上,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漂向远方,彼此之间的距离,在这褪色的影像中,被拉扯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