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雨季过后,山村仿佛被彻底洗刷过一遍,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的蔚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泥土路面晒得干硬发白,蒸腾起一股混合着青草、牲畜粪便和潮湿泥土的、独属于乡村的气息。日子重新回归到那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里,枯燥得像一首永远重复一个音调的催眠曲。
然而,总有一些声音,能像石子投入死水般,骤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最先传来的是那阵铃声。不是邮递员自行车上那种清脆的“叮铃铃”,而是一种更欢快、更富有节奏感的“叮当、叮当”声,伴随着木质车轮压在土路上发出的“吱呀”作响,由远及近,像一条活泼却目的明确的小溪,朝着村子蜿蜒而来。
紧接着,便是那标志性的、能瞬间抓住所有孩子魂魄的声音——“拨浪浪……拨浪浪……”
是货郎!
这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魔法号令。原本在土里刨食的鸡惊得扑棱着翅膀跳开,趴在墙根下打盹的土狗警觉地竖起耳朵。而村子里那些散落在各处、如同灰扑扑小麻雀般的孩子们,则像是瞬间被注入了生命,眼睛猛地亮起来,发出一阵兴奋的、含混不清的欢呼,从各家各户低矮的院门里、从巷子深处、从田野地头,飞快地奔涌出来,朝着那声音的源头汇聚而去。
王昭娣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枯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划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那“拨浪浪”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扯动了她的心弦。她几乎是立刻丢开了树枝,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猛地站起身,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院外望去。
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和莫名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又紧张地扯了扯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袖口磨损得露出线头的旧褂子。
犹豫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对那个色彩斑斓、充满诱惑的外部世界的好奇,最终压倒了一切。她像一只被吸引又害怕被捕猎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挪到院门边,扒着粗糙的木门框,探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
货郎的担子就停在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那里已经围拢了一圈大大小小的孩子,像一群围着蜜糖的蚂蚁。那担子两头是两只巨大的、编工精巧的竹篾箩筐,上面盖着透明的玻璃盖,仿佛两个巨大的、充满魔力的宝藏箱。
阳光照射在玻璃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玻璃盖下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天堂!
里面是孩子们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扎着头绳的、色彩鲜艳的橡皮筋和蝴蝶结;用透明玻璃纸包着、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水果硬糖,红的像火,绿的像叶,黄的像蜜;亮晶晶的玻璃弹珠,里面嵌着七彩的花瓣;印着粗糙但生动的英雄人物的画片;会翻跟头的彩色小泥人;小巧的哨子;甚至还有一两只皮筋动力的小青蛙……
空气里似乎都隐约飘散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腻的香气,那是糖纸和梦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货郎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脸被晒得黝黑,嘴角总是挂着一种精明而和气的笑容。他手里摇晃着那个红色的拨浪鼓,声音极具蛊惑力。他一边和围观的孩子们大声说笑着,一边熟练地掀开玻璃盖,拿出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展示,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阵惊叹和渴望的唏嘘声。
王昭娣挤在人群的最外围,努力地踮着脚,从攒动的小脑袋缝隙里贪婪地窥视着那箩筐里的宝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那红头绳真好看啊,扎在辫子上一定像两朵花。那玻璃弹珠真透亮啊,对着太阳看肯定能看到彩虹。尤其是那水果糖,那亮晶晶的糖纸,那想象中甜得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的滋味……她的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偷偷地咽着口水。那只攥着衣角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完全沉浸在那个五彩斑斓的梦里,暂时忘记了湿冷的雨夜,忘记了空荡的米缸,忘记了祖母愁苦的脸和祖父冰冷的沉默。
就在这时,货郎的目光扫过了外围,恰好落在了这个穿着破旧、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小女孩身上。他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或许是看她看得实在专注,便笑着,用一种刻意放柔、却依然洪亮的声音问道:“哎,那小丫头!扎辫子的那个!看这么入神,想要点啥?伯伯这糖可甜了,头绳也好看,买一个?”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手拨动一样,“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王昭娣身上。
那些目光,来自村里的孩子们,有好奇,有打量,有看热闹的嬉笑。王昭娣的脸“腾”地一下,像被烈火燎过,瞬间变得滚烫通红!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水混合着沸油,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让她浑身猛地一僵!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谁——她是老王家的王昭娣,是那个需要奶奶拉着脸去借米的丫头,是那个穿着哥哥旧衣服、鞋子破洞的穷孩子!她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分钱都没有!她甚至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分可以由自己支配的零钱!
“买”?这个字像一把尖刀,戳破了她刚才沉浸其中的、五彩斑斓的肥皂泡,露出了里面冰冷坚硬的现实。她凭什么“买”?她用什么“买”?
货郎那看似和气的询问,此刻在她听来,像是最尖锐的嘲讽。周围孩子们的目光,更是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刺在她那件破旧的褂子上,刺在她露出脚趾的布鞋上,刺得她体无完肤!
她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脚下立刻裂开一条缝能让她钻进去。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好奇,在那一刻,被更强大的、名为“贫穷”的现实碾得粉碎。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是刚才那种小心翼翼的窥探,而是像一只受了惊、被烫到的小兔子,猛地转过身,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家那扇破旧的院门跑去!
她跑得那样快,那样慌不择路,仿佛身后有恶狗在追赶。风在她耳边呼啸,却吹不散她脸上的滚烫。那“拨浪浪”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嬉笑声,在她身后越来越远,却像魔音一样,死死地追着她,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钻进了她的心里。
“哐当!”一声,她用力推开自家虚掩的院门,又反手猛地关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木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院子里,祖母正费力地弯着腰剁猪草,“咚、咚、咚”的声音沉闷而单调。祖父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他的石墩上,烟雾缭绕。仿佛刚才外面那个色彩缤纷、充满诱惑的世界,与这个破败、灰暗、沉寂的院子,完全处于两个平行的时空,互不相干。
王昭娣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了出来。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狂奔。那不是因为得不到糖的委屈,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尖锐的痛楚——一种被赤裸裸地隔绝在美好之外、并被当众揭穿“你不配”的巨大羞耻和绝望。
渴望与羞耻,这对残酷的双生子,在那一天,手拉着手,以一种无比清晰和残忍的方式,深深地、永久地烙进了王昭娣的心里。那“拨浪浪”的声音,从此以后,在她听来不再代表欢快和诱惑,而是变成了一种提醒她自身贫穷与卑微的、刺耳的噪音。
她抬起泪眼,望着院子里灰蓝色的、一无所有的天空,一个混合着愤怒和倔强的念头,像石头下的野草般顽强地钻出来:
她一定要得到。不是那些糖,不是那些头绳,而是那种能够挺直腰板、走向那货担、从容地“买”下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资格和力量。
至于如何得到,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再也不要像今天这样,狼狈不堪地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