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七返人生 > 第6章
王昭娣最怕下雨。
尤其是夜里的暴雨。那不是诗人笔下润物细无声的甘霖,也不是田园画中朦胧诗意的烟雨。山村的暴雨,是狂暴的,是蛮横的,带着一种要摧毁一切的戾气。它先是以狂风开路,呼啸着从山坳那头冲杀过来,猛烈地摇晃着屋后那几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啸。风从墙壁的缝隙、门板的裂口、窗户的破洞蛮横地钻进屋里,瞬间吹熄了桌上那盏本就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卷起一地冰冷的尘土。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整个空间。紧接着,雨点便砸了下来。不是滴,不是落,是砸!成千上万的雨点,像密集的石子,又急又狠地砸在老屋单薄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上面疯狂地擂鼓,要将这脆弱的屋顶彻底捶烂、掀翻!
王昭娣几乎是立刻就从冰冷的炕上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要撞破肋骨逃出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用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紧紧蒙住头,试图隔绝那可怕的声响。
但这完全是徒劳。
被子里是一个更小、更窒息的黑洞,外面世界的狂暴声响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被放大、扭曲。雷声轰鸣,像巨大的石碾子从屋顶隆隆滚过,震得炕都在微微颤抖。每一次雷声炸响,她瘦小的身体就抑制不住地猛一哆嗦。
然后,第一滴雨水,冰凉刺骨,穿透了棉被那微不足道的防御,精准地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像一声冰冷的嘲笑。
接着是第二滴,滴在她的手背上。第三滴,第四滴……屋里很快便奏起了叮叮咚咚、错落有致的“交响乐”。雨水从不同的漏洞渗透进来,敲打在祖母匆忙摆开的盆盆罐罐上——搪瓷盆、瓦罐、甚至那个洗菜用的破旧铝盆——发出高低不同、音色各异的声响。叮咚,嗒啦,噗噗……这声音并不悦耳,它急促、混乱、充满了危机感,每一声响都代表着一处失守的防线,代表着寒冷和潮湿正在入侵这个本应提供庇护的“家”。
“又漏了!天杀的啊!”黑暗中,传来祖母带着哭腔的、疲惫又绝望的咒骂。她摸索着重新点亮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疯狂摇曳,将她焦急而佝偻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在四处漏风的墙壁上,像一个忙碌而无助的鬼魅。
她赤着脚,啪嗒啪嗒地在冰冷的泥地上来回奔跑,根据声音判断漏雨的新点位,慌忙地将空的容器递过去接上。有时两个漏洞离得近,雨水汇成一小股细流,顺着墙壁淌下,一个盆接不住,她便只能手忙脚乱地找来抹布、破旧的衣服去堵,去吸,但往往是这边刚按住,那边又漏得更凶了。
“他爷!你就不能动动手!死在那里了吗!”祖母在忙乱和崩溃中,朝着墙角那个沉默的轮廓尖声叫道。
祖父依旧缩在炕角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那一点红光,在明灭之间,映照出他一张毫无表情、甚至有些麻木的脸。屋外的狂风暴雨,屋内的滴水交响,祖母的尖叫哭骂,似乎都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他或许也曾尝试过去修补,但年年修,年年漏,贫穷和无力感早已磨灭了他所有的尝试意愿。他的沉默,在此刻,是一种更深的绝望和放弃。他只是更深地吸着烟,仿佛那辛辣的烟雾能构筑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狼狈不堪的现实隔离开来。他的沉默,比祖母的叫骂更让王昭娣感到寒冷。
王昭娣蜷缩在炕角,被子已经湿了一小块。她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就会有更多的冷水滴进来。她透过被子的缝隙,看着祖母忙碌扭曲的影子,看着墙角祖父那一明一灭的烟斗火光,听着外面世界末日般的声响和屋内绝望的忙乱。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狂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带着雨水的湿气,迅速带走身体里可怜的热量。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腥味、霉烂的木头味和祖父劣质烟丝的呛人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冰冷地沉入肺里。
这一刻,“家”的概念在她心中彻底坍塌了。它不再是温暖的港湾,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它和外面的狂风暴雨一样,甚至更加可怕,因为它本应是安全的地方,却赤裸裸地向她展示着它的千疮百孔、它的脆弱不堪、它的无力与冰冷。它连最基本的干燥和温暖都无法提供。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死死地攫住了她。世界之大,竟没有一处安全干燥的角落可以容纳她。
她的恐惧不再是怕黑,而是怕这房子会在下一阵狂风或下一声炸雷中彻底散架,将她们祖孙三人埋在冰冷的瓦砾和泥泞之下。她怕这无休无止的雨水会灌满整个屋子,像淹没一个鼠穴一样将她们淹没。
在恐惧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下,委屈的泪水终于决堤。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把脸深深地埋进湿冷的被子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她想念母亲温暖的怀抱,哪怕那个怀抱最终选择了妹妹;她想念父亲宽厚的脊背,哪怕那脊背总是沉默地背对着她。她甚至想念起工厂里那些冰冷的机器,至少那里是坚固的,是不漏雨的。
这个雨夜,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寒冷、恐惧和湿漉漉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盆里的水渐渐满了,祖母又摸黑出去,冒着雨将水倒掉,再赶紧放回原处。循环往复,直到筋疲力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从疯狂的砸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哭泣,风也累了,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喘息。天边透出一点点灰蒙蒙的光亮,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屋里的“交响乐”也渐渐停息,只剩下偶尔一两声“滴答”,像是这场灾难最后的余韵。
祖母终于停下了机械的忙碌,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望着满屋的狼藉和一个个接满了雨水的盆罐,眼神空洞,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麻木。
王昭娣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炕是湿的,被子是湿的,她的衣服也是潮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阴冷的气息。祖父不知何时已经躺下,背对着这一切,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只是不想面对。
天光勉强从窗户的破洞照进来,不再是昨天下午那束宁静的光柱,而是灰暗、冷漠的一片。
暴雨过去了,但它留下的冰冷、潮湿和绝望感,却深深地浸入了墙壁,浸入了被褥,更浸入了王昭娣的骨头缝里。她瑟瑟发抖地坐在湿冷的炕上,看着这个破败、狼藉的家,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起来:
她要离开这里。总有一天,她要逃离这漏雨的屋顶,逃离这冰冷的被窝,逃离这无休无止的匮乏和绝望。她要到一个干燥、温暖、坚固的地方去,一个再也不用在雨夜里恐惧颤抖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里,她不知道。但这场雨夜,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这个渴望深深地、刻骨地凿进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