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七返人生 > 第5章
如果说祖父的沉默是一座冰冷坚硬的大山,那么祖母的忙碌就是山脚下一条永不停歇、却始终浑浊细弱的溪流。她蹒跚佝偻的身影是这死寂老王家里最主要的动源,从烟熏火燎的灶台到臭气熏天的猪圈,从叽喳哀鸣的鸡舍到那几分刨食不出多少希望的贫瘠自留地,她用尽全身最后那点力气,对抗着无孔不入的匮乏,试图勉强维系着这个家,不至于在父母离开后彻底散架、被村里人看了笑话。
在她所有维系生存的工具中,有一件东西被赋予了某种近乎神圣而残酷的权威,那便是一杆小秤。
它被祖母视若珍宝,收藏在炕头那个褪了色、边角磕碰得露出木茬的红漆木匣子最底层,用一块洗得发白、几乎透明的软布仔细包裹着。除非到了真正紧要的关头,否则绝不会轻易请出。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无数代人手心摩挲后的、温润沉着的古铜色,秤杆细长挺直,上面镶嵌着两排密密麻麻的银色星点,像凝固的泪滴,标记着斤两刻度。秤盘是黄铜的,边缘有一处不易察觉的微小凹陷,记录着某次不小心的磕碰。那个黑铁铸成的秤砣,冰凉、沉重、毫无温情,底部也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而有了光滑的磨损痕迹。
这杆秤,是老王家衡量世界的唯一尺度,是生存边缘最精确、最无情的裁决者。它不称金银,不称绸缎,它只称活下去最基本的、也是最卑微的指望。
它最常被请出来,是在每个月的某一天。那一天,如果老天爷开眼,邮递员会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绿色二八大杠自行车,摇着清脆却刺耳的铃铛从村口那条黄土路上颠簸而来。有时,那车会在我家破旧的院门前猛地刹住,邮递员扯着嗓子,朝里头喊一声:“王家的!汇票!”
这一声“王家的!”,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赦令,能让祖母那双平日如同蒙尘的死水般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她会撂下手中的一切,那双被裹过又放开、走路本就蹒跚的小脚,此刻竟能生出几分力气,几乎是小跑着迎出去。她从那绿色的帆布包里接过那张轻飘飘的、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走的绿色纸片,枯瘦的手指会因为激动和期盼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并不认识几个字,但她认得那上面打印出来的数字图案,认得那方红色的、代表官方和承诺的印章。她会就着明晃晃的日头,反复地、来回地看,像是要用目光穿透纸张,确认那背后代表的微薄薪水不是一场空洞的幻觉。
然后,便是那场神圣而压抑的仪式。
她会郑重地请出那杆秤。
她并不立刻就去几里地外的乡信用社取钱。而是先将家里所有能搜罗到的钱币,都集中到冰冷的炕桌上。那通常是一副无比心酸寒酸的情景:几张皱巴巴、边缘磨损毛糙、甚至带着油污和汗渍的毛票,最大面额极少超过五元,更多的是几角几分的零票,像秋天凋零的枯叶。再加上一堆分量不一的硬币,一分、两分、五分,铝制的,轻飘飘的,偶尔能有一枚五角的铜币,便算是了不得的“大额”家当,能换来祖母片刻更深的凝视。它们零零散散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冰冷的、却承载着全家接下来一个月全部希望的金属与纸片的山丘。王昭娣则屏息静气地趴在炕桌的另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祖母会戴上那副断了腿、用一根脏兮兮的线绳绑着挂在耳朵上的老花镜。厚厚的镜片后,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会眯成两条细缝,闪烁着一种极度专注、近乎虔诚又带着焦虑的光芒。她极其小心地,将那些硬币按面值分门别类,排成小小的队列,然后开始称量。
她先用秤砣细细地称出“一钱”的重量,记住秤杆抬起的确切高度。然后,将硬币一枚一枚地、轻轻地放入黄铜秤盘。她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粗糙得能刮伤布料的的手指,在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拨动着系着秤砣的细绳,双眼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盯着那根细长秤杆的动静。秤杆必须达到一种绝对精确的平衡,那根细长的杆身必须水平地、稳稳地悬停在空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上翘或下沉,仿佛那轻微的颤动,都会抖落一家人生存的筹码。
她的嘴唇无声地、快速地翕动着,进行着极其复杂琐碎的心算。“一分钱重X钱,这里有一百二十个一分,就是……”“两分的重Y钱,这里有八十个……”她嘴里念念有词,额头上甚至会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那不是在称钱,那是在称量接下来一个月里,每一天下锅的米粒,每一勺维系力气的盐巴,每一盏照亮漫漫长夜的煤油,甚至是为王昭娣攒下的一点点可怜的学杂费。那秤杆的每一次微小起伏,都决定着未来日子是能稍微喘一口气,还是必须把裤腰带勒进肉里,忍受更漫长的饥饿。
整个过程中,屋子里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连角落里如同石雕般的祖父也会暂时停下那永无止境的吧嗒旱烟,浑浊的目光偶尔投向那杆秤和那堆钱币,虽然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片刻的专注和沉默本身,就无比清晰地透露了这仪式关乎存亡的重要性。
称完硬币,再加上毛票的面额,祖母会得到一个无比精确的总数。她会拿着这个总数,和那张绿色汇票上的数字反复比对、计算。她在计算扣除掉邮汇费后,最终能拿到手的、实实在在的现金。每一次计算,她的眉头都紧锁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生死攸关的战役。脸上的皱纹也因此凝聚得更深,如同刀刻斧凿。
最终,她会长长地、或是如释重负地、或是更加沉重绝望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疲惫,便是这个月命运的第一声宣判。
这杆秤的用途远不止于此。它衡量着这个家庭的一切。
有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需要向邻居借一点米面应急之前,祖母也会用它。她会先称出自家米缸底刮出的那一点点粮食,精确到“两”,甚至“钱”,以便知道自己需要借多少,以及未来需要如何一分不差、一粒不少地精确偿还。每一次向外借取,都伴随着巨大的羞耻感,而这杆冰冷的秤,试图为这份羞耻披上一层“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脆弱的、自欺欺人的体面。
更多的时候,它是用来称量极度稀缺的珍贵物资。比如,年关时节,咬牙跺脚才舍得用攒了许久的票证和钱割回来的一小条泛着油光的肥肉。祖母会用它精确地分割,哪一部分下锅炼油,油渣如何分配,哪一点点可怜的瘦肉留给谁解馋(祖父通常沉默地推开,最终多半还是进了王昭娣的碗里),每一份都有严格的斤两,仿佛那不是肉,而是黄金。比如,家里那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好不容易憋出的几个鸡蛋,除了偶尔给昭娣和祖父补充一点看不到影的营养,大部分是要小心翼翼地攒起来,拿到村口代销店去换盐、换火柴、换煤油。鸡蛋的大小不一,价值不同,必须用秤称过,论斤两交易,才不至于被精明的店员占了便宜。每一次这样的称量,祖母的眼神都锐利如鹰,同时又充满了不舍与无奈,生怕错失了一分一毫,那意味着一勺盐的短缺,或者几根火柴的消失。
王昭娣目睹了太多次这样的称量仪式。起初是孩童式的好奇,后来是习以为常的麻木,再后来,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愤怒。生活,在她最初的认知里,就是这样一场需要精确到“钱”和“分”的、锱铢必较的、看不到尽头的漫长苦役。没有任何浪漫、模糊和意外的惊喜可言,一切温情和渴望,都被这杆冰冷无情的秤赋予了精确而沉重的数字,压得人喘不过气。
它让她过早地懂得了计算,懂得了匮乏,懂得了每一份微不足道的得到背后,都必须有等量的付出、牺牲或屈辱的交换。它秤出了猪油的香背后是多久的清汤寡水,秤出了鸡蛋的珍贵意味着多少次的吞咽口水,秤出了盐的咸涩中掺杂着多少借米时的卑微笑容和还钱时的小心翼翼。
那杆秤,最终也秤出了王昭娣内心的重量。那重量里,有灼人的羞耻,有沉重的焦虑,有对贫穷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有一种疯狂的、想要彻底砸碎这杆秤、摆脱这种被斤两和刻度所支配的人生的强烈渴望。她厌恶那杆秤,厌恶它出现时带来的那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窒息感,厌恶它代表的那种毫无喘息、毫无尊严的生存方式。
但它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的童年。它就像祖母手上永远洗不净的泥垢,祖父永不停歇的旱烟袋,墙上那块准时出现又准时消失的光斑一样,是她世界里不可分割、无法摆脱的一部分。它用一种最冷酷的方式告诉她:在这个叫做“家”的地方,浪漫和幻想是致命的毒药,唯有精确到残忍的计算和沉默到绝望的忍耐,才是活下去唯一冰冷的真理。
那面黄铜秤盘,在她眼中,有时会幻化成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一家人苍白、焦虑、被生活压得变形的脸。而那根细长的、追求绝对平衡的秤杆,则像极了他们走在贫困这根钢丝上的、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