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七返人生 > 第4章
父母带着妹妹离开后,家,彻底变成了一口沉寂的枯井。那点因为“选择”而带来的短暂喧嚣和痛苦挣扎,迅速被更深、更广、更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吞没。祖母的身影在灶台、猪圈和田间来回蹒跚,她是这口枯井里唯一还有些微动静的活物,用她衰老的精力竭力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而我,大部分时间,则像是井底一块被遗忘的小石头,感受着从井口透下的、冰冷的光阴。
在这片死寂中,祖父的存在,就像井壁上另一块更大、更冷、更沉默的巨石。
他几乎成了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件会呼吸、会抽烟,但几乎丧失了其他功能的旧家具。他最固定的位置,就是院子东墙根下那个表面被磨得光滑的石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光还亮着,他就像被钉在了那里,佝偻着背,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的沉默,和屋子的空寂不同。屋子的空,是缺乏人气的虚无;而他的沉默,是一种实体般的、有重量的存在。那沉默里包裹着太多东西:有经年累月劳作积下的疲惫,有对贫困生活的无力,有对儿女远行的忧虑或许还有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岁月和命运联手打败后,彻底放弃挣扎的麻木。
王昭娣最初是试图靠近他的。父母刚走的那段日子,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慌感攫住了我。祖母忙得脚不沾地,王昭娣像一只找不到巢穴的幼兽,惶惶不安。王昭娣本能地向着屋子里唯一的男性长辈,那理论上应该成为“依靠”的存在靠近。
王昭娣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的泥地上蹲下来,抱着膝盖,学着他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前方斑驳的土墙,或者院子里刨食的瘦鸡。我偷偷地侧过脸,观察他。
他的脸是黧黑的,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刻刀狠心划出来的,每一道沟壑里都仿佛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和风霜。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球,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或者说,那里面根本已经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情绪,只剩下一潭枯水般的死寂。他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着,嘴角向下撇出一道坚硬的弧度,仿佛已经几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也预备着将来几十年继续这样沉默下去。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异常,像老树的瘤节,皮肤粗糙皲裂,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污垢。他最重要的伴侣,是那根长长的、被摩挲得油亮的旱烟袋。他会用那粗笨的手指,异常缓慢而专注地从挂在腰间的烟叶袋里,捻出一小撮金黄干燥的烟丝,仔细地填进黄铜烟锅里,然后用火柴点燃。吧嗒……吧嗒……他深深地吸吮,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映照着他古井无波的脸庞。浓白的烟雾被吸入肺中,再缓缓地从鼻孔或齿缝间逸出,缭绕着他,将他进一步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王昭娣蹲得腿脚发麻,期望他能看她一眼,哪怕只是无意的一瞥。期望他能像别人家的爷爷那样,用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问一句“饿不饿”,或者哪怕只是哼一声。
但没有。
他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眼珠,目光掠过蹲在一旁的王昭娣。但那目光是空的,没有温度,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就好像我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渴望关注的孩子,而是旁边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只偶尔路过的蚂蚁,是这院子里一件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静物。然后,他的目光会毫无留恋地移开,重新定格在虚无的前方,继续吞吐他的烟雾,沉浸在他那无人能懂、也无人愿意踏入的沉默世界里。
几次之后,王昭娣便明白了。她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却无比厚实的屏障。这屏障由他的沉默、他的麻木、他沉重的过往以及王昭娣无法理解的成人世界的愁苦共同铸成。它比老屋的土墙更厚,比冬天的寒风更冷。靠近他,非但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和慰藉,反而会被那冰冷的沉默冻伤,会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和无足轻重。
于是,王昭娣不再尝试靠近。她也学会了沉默。她们祖孙二人,就像井底两块互不相干的石头,一块苍老而冰冷,一块幼小却过早地学会了封闭内心。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吃着同一锅饭,却活在各自完全孤立的星球上。
有时,王昭娣在院子里玩耍(如果那能被称为玩耍的话),比如看蚂蚁搬家,或者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写。王昭娣能感受到他那空洞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但那目光依然没有任何内容,只是像一个沉默的监控者,确认她还活着,没有出什么意外,仅此而已。他的存在,与其说是一种陪伴,不如说是一种提醒,提醒她这个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和温度,只剩下最基本的生存维系。
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比如祖母因为某事低声抱怨生活的艰难,或者听到村里哪家又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时,祖父那石雕般的嘴唇才会嚅动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沉闷、模糊的叹息。那叹息声太重了,仿佛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落下时,能让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滞几分。
那声叹息,是王昭娣能从他那里得到的、最接近“交流”的东西。但它比彻底的沉默更让人压抑。因为它让你知道,他不是不会发声,他只是觉得,面对这一切,发声毫无意义,唯有沉默以对。
雨夜,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水滴叮咚。祖母忙着用盆罐接水。祖父依然坐在他屋里的角落的矮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更显浓稠。昏黄的煤油灯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渗水的土墙上,那影子随着火光摇曳,像一个沉默而痛苦的巨人,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他看着祖母忙碌,看着雨水滴落,眼神依旧空洞,仿佛这一切的狼狈和不堪,都与他无关,或者说,他早已无力去关心。
王昭娣蜷缩在炕上,看着祖父沉默的剪影,看着墙上那晃动着的、同样沉默的巨大阴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贫穷和分离,摧毁的不仅仅是孩子的童年,同样也摧毁了眼前这个大人。他或许也曾有过憧憬,有过力气,但如今,他只剩下了一具被生活榨干了所有汁液的躯壳,以及一座内部早已坍塌、只剩断壁残垣的内心废墟。
他是沉默的磐石,而王昭娣,是依附在石头上、最早感受到彻骨寒意的那棵小小的、无人问津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