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疑问,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头,瞬间将王昭娣拖回了那个同样弥漫着无助和分离气息的下午——那个王昭娣被明确告知“你不被需要”的下午。
那时,父母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常年在外。他们还在家,但家里的光景已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难。锅里的粥越来越稀,父母的眉头越皱越紧,家里的空气也像绷紧的弦。终于,他们做出了那个最终的决定:必须一起出去打工,否则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但这个决定衍生出了一个更残酷的问题:路费和生活成本高昂,只能带一个孩子走。谁走?谁留?
离别的气味,提前几天就在家里无声地弥漫开来。那不是某种具体的气味,而是一种压在眉宇间的愁云,一种在沉默中酝酿的艰难抉择。它像潮湿雨季里提前到来的闷热,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渗透进呼吸里。父亲几乎长在了门槛外的石阶上,脚边散落着被碾碎的旱烟头,辛辣浓稠的烟雾将他包裹成一个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屋里,母亲坐在炕沿,眼神空洞地望着角落里那两个已经打好的包袱。
一个更大,是父母共用的,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蓝色粗布包袱。另一个,小一些,是用一床旧床单临时缝制的。它就放在那条吱呀作响的长凳上,像一个沉默的审判官。
妹妹才三岁,懵懂无知,正依偎在母亲的腿边玩着线头。她柔软的发丝贴在额头上,完全感受不到屋内的紧张。
而王昭娣,已经七岁。王昭娣僵立在房间中央,手脚冰凉,心脏跳得又快又乱。王昭娣敏感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细微的信号——父母之间那些破碎的、低沉的、试图避开我们却又无法完全掩藏的争论。
“……还是带老大吧,”母亲的声音嘶哑,红肿的眼睛望向王昭娣,盛满了痛苦和不忍,“她大些,懂事了,路上能自己走……到了那边,说不定……还能帮我们看着点……”她的话像是在说服父亲,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闷声打断,声音粗粝:“懂事?懂事更遭罪!外面是啥光景?吃口饭那么容易?她再懂事也是个娃!老二太小了,离了娘咋活?哭都能哭出病来!路上万一病了,拿啥治?”他的话语现实而残酷。在他的权衡里,妹妹的弱小和无助,成了她被带走的理由;而王昭娣那点可怜的“懂事”,成了王昭娣被留下的注解。
“可是……可是……”母亲的话噎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她再次看向王昭娣,那眼神,王昭娣永生难忘。那里面有愧疚,有心疼,有无奈,还有深深的歉意。
最终的沉默,就是判决。父亲扔掉烟蒂,用脚狠狠碾灭:“就带老二。别再磨蹭了。”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不再看王昭娣,猛地弯腰抱起妹妹,手忙脚乱地给她套上小外套。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逃离的匆忙。
那个小包袱被父亲拎起。他们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
经过王昭娣身边时,母亲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秒。她的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在家……听话……等着……”
父亲的目光仓促地扫过王昭娣,伸出手胡乱地揉了一下王昭娣的头顶,然后决绝地跨出了门槛。
王昭娣冲到门口,死死扒着门框。母亲抱着妹妹,走得很快,一次都没有回头。父亲背着沉重的包袱跟在后头。
妹妹趴在母亲肩上,那双黑亮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甚至带着点新奇趣味的笑容,还扬了扬小手,含糊地叫了一声:“姐……”
那个笑容,那声呼唤,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王昭娣!巨大的委屈、被抛弃的痛楚、对妹妹那份“幸运”的疯狂嫉妒,在王昭娣胸腔里猛烈地炸开!
他们消失在了村口。王昭娣死死扒着门框,直到暮色像冰冷的墨汁一样淹没了一切。
奶奶沉重的脚步声在王昭娣身后响起,她枯瘦的手搭在王昭娣肩上,声音疲惫苍老:“回屋吧,妞妞……命就是这样……没办法……”
……(回到现实)……
“嘎吱——”一声,祖母推开了家里那扇更显破旧的木门,打断了王昭娣的回忆。那半碗借来的糙米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几乎空了的米缸里,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王昭娣看着那碗米,又看看祖母佝偻的背影,刚才回忆里那尖锐的痛苦和眼前冰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那“被选择舍弃”的烙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深刻。我不值得。我不配被优先选择。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放弃。
那碗粥,王昭娣最终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每一口,都混合着那尖锐的、名为“被舍弃”的苦味。它从此沉淀在王昭娣的胃里,王昭娣的血液里,再也无法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