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撞见翊王萧煜之后,温知意凭借记忆和机敏,总算找到了外祖父家那间名为“济世堂”的小医馆。她并未贸然相认,只是用身上仅有的几文钱和从院里偷偷摘来、勉强能入药的几株草植,换了些最基础的活血化瘀、固本培元的药材,又悄悄顺走了几根暂用的银针。
深居简出几日,靠着这些药材和自己粗浅的调理,额角的伤口逐渐愈合,身体也不再那般虚软无力,只是经脉的滞涩感依旧明显,原主常年被下的暗手,非一日之功可解。
这日午后,柳氏身边的心腹嬷嬷亲自来了小院,态度看似恭敬,眼底却藏着不容错辨的算计。
“大小姐,宫中晚间设宴,老爷吩咐了,府中小姐皆需出席。夫人特命老奴来告知您一声,并送来了今晚赴宴的衣裳首饰,请您务必准时出席,莫要失了相府体面。”嬷嬷示意身后丫鬟捧上一套衣裙。
那是一件料子尚可但颜色过于粉嫩、样式早已过时的衣裙,以及几件成色普通的银饰。与温婉柔平日里那些流光溢彩的云锦霓裳、精美头面相比,寒酸得可怜,意图再明显不过——既要她出席充当垫脚石,又要让她在对比下出尽洋相。
温知意目光淡淡扫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怯懦顺从的模样,低声道:“……知道了,有劳嬷嬷。”
那嬷嬷见她依旧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眼中轻蔑更甚,敷衍地行了个礼便走了。
傍晚,温知意换上那身格格不入的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根最简单的素银簪子,脂粉未施,便沉默地跟着引路丫鬟出了门。
马车驶入皇城,宫宴设在流光溢彩的千秋殿。
殿内金碧辉煌,香气馥郁,权贵云集,笑语喧阗。温知意的出现,果然引来了不少注视和窃窃私语。
“那就是温家那个傻嫡女?怎么也来了?”
“瞧她穿的那是什么……真是丢相府的脸面。”
“啧,站在温二小姐身边,简直是云泥之别……”
温婉柔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一袭水蓝色曳地长裙,衬得她身姿婀娜,妆容精致,顾盼生辉,与身边形容寒酸、垂首敛目的温知意形成鲜明对比。她享受着众人投来的赞赏目光,偶尔瞥向温知意时,眼底满是得意与恶毒。
柳氏则端着雍容华贵的笑容,与各府夫人寒暄,仿佛对温知意这个“不懂事”的嫡女颇为无奈包容。
温知意对一切议论充耳不闻,她安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悄然扫视全场。很快,她在靠近御座下首的位置,看到了那个熟悉又令人心悸的身影。
翊王萧煜。
他依旧坐在那张玄木轮椅上,身着墨色亲王常服,面容俊美却冰冷如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他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毫无兴趣,只偶尔指尖轻敲扶手,眼神淡漠地掠过舞池,深邃眸底无波无澜,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孤冷的世界。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这时,一位与柳氏母家关系密切的礼部侍郎,端着酒杯起身,笑着对御座上的皇帝躬身道:“陛下,今日宫宴盛大,君臣同乐,实乃盛世佳话。然臣见翊王殿下丰功伟绩,却因伤独身,身边无人照料,臣等每每思及,皆感心痛惋惜。”
皇帝闻言,目光转向萧煜,面露关切:“爱卿所言甚是。皇弟,你的婚事,确是朕一直挂怀之事。可有何心仪之人?”
萧煜眉峰都未动一下,声音平淡无波:“臣弟残躯,不便拖累他人,皇兄不必费心。”
那侍郎却似早有准备,话锋一转,看向温衡这边,笑道:“陛下,臣斗胆举荐。温丞相家风清正,府中千金皆蕙质兰心。尤其是温大小姐,性情温婉柔顺,若能许配殿下,朝夕相伴,细心照料,岂非美事一桩?”
瞬间,几乎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角落里的温知意身上!
温婉柔立刻配合地露出惊恐委屈的表情,泫然欲泣地看向柳氏。柳氏则适时地表现出心疼与不舍,欲言又止地望向温衡,无声地传递着不愿女儿跳入“火坑”的讯息。
“痴傻配残王,倒真是‘般配’……”
“柳夫人这是要弃车保帅啊,可惜了嫡女名头……”
“总得有人去伺候那位阎王不是?这温大小姐倒是‘合适’……”
各种压低的议论声丝丝缕缕传来,充满了恶意与玩味。
温衡面色复杂,看了一眼木然垂头的温知意,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煜,最终起身拱手,语气沉重却带着默许:“陛下,小女……但凭陛下做主。”
御座上的皇帝看着一直低着头、身体似乎还在微微发抖、显得无比懦弱可怜的温知意,再想到萧煜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和他那双残腿,也觉得这安排虽委屈了相府嫡女,却也算“各得其所”,解决了难题。
就在皇帝即将开口赐婚的刹那——
一直沉默如同背景的温知意,忽然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皇帝,没有看温衡,也没有看那些幸灾乐祸的众人。
她的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地望向那位始终冷眼旁观的男主角——翊王萧煜。
然后,她用一种清晰、平静,却足以让周遭人都听清的声音,缓缓开口:
“陛下,臣女惶恐。能侍奉王爷,是臣女几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话听起来顺从至极,却让柳氏和温婉柔心中莫名一紧。
果然,温知意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助:“只是……臣女自幼体弱神昏,恐非良配。多年来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好,反觉身子日益沉重,时常心悸气短,精神涣散,连近日之事都时常忘却……也不知是何缘故。臣女只怕……只怕还没能好好伺候王爷,便先给您添麻烦了。”
她说着,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和额角,那里还有未完全褪去的淡淡淤痕。姿态柔弱,眼神困惑,仿佛真的深受不明病痛困扰。
然而,“汤药不断”、“不见好”、“日益沉重”、“心悸气短”、“精神涣散”、“近日之事忘却”……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尤其是配合着她苍白瘦弱的脸庞和寒酸的衣着,瞬间在在场所有心思通透的权贵心中,投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什么病会让人越治越差?还伤及神智?
相府嫡女,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那额角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联想起后宅那些阴私手段,许多人看向柳氏和温衡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皇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眉头微微蹙起。他可以不关心一个臣子嫡女的死活,但绝不能容忍在即将赐婚的档口,闹出可能涉及谋害嫡女、欺君罔上的丑闻!尤其还是赐婚给他心思难测的皇弟!
温衡脸色瞬间难看至极,猛地看向柳氏,眼神锐利如刀。
柳氏和温婉柔更是脸色煞白,手心冒汗,她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傻子竟会用这种方式,在御前隐晦地捅出这件事!
而一直冷漠旁观的萧煜,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温知意。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漠然,而是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与探究。
他看着那个看似柔弱无助、眼神茫然,却三言两语就搅动了全场气氛,将疑点精准抛回相府的少女,冰冷的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幽光。
这温家嫡女,似乎……有点意思。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温知意重新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冽锋芒。
火坑?想推她进去?那也得看看,这坑先烧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