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大营并未因一场胜仗而彻底松懈,反而弥漫着一种战后特有的、混杂着疲惫、庆幸与躁动的复杂气氛。伤亡统计、战功核验、物资清点、俘虏处置…千头万绪,让各级军官忙得脚不沾地。
陈夜和李狗娃回到了辎重营丙队。待遇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日在中军帐前发生的一切,早已通过无数张嘴巴添油加醋地传遍了营区。陈夜的名字,已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可以随意欺凌的罪卒,而是与“野狼涧”、“两人阻一军”、“首功”等惊心动魄的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
同队的辅兵和戍卒们,看陈夜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好奇,甚至是一丝惧怕。没人再敢指使他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没人再敢对他冷嘲热讽。
当他走过时,嘈杂的营区往往会出现片刻的安静,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道路。李狗娃也跟着沾了光,虽然依旧胆小,但至少没人再随意打骂他,反而有几个机灵的辅兵会主动帮他分担活计。
这种变化,陈夜坦然受之,却并未因此倨傲。他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完成分内的杂役,只是眼神比以前更加锐利,身形步伐间,多了一种沉凝的气度。
闲暇时,他便独自寻僻静处,或是反复揣摩【专家级骑射】技巧中那些深奥的发力方式,以树枝代弓,空弦练习;或是演练【铁山靠】,每一次沉肩撞击,都带着沉闷的破风声,将身前碗口粗的木桩撞得裂痕遍布,摇摇欲坠。
力量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海量煞气的灌注,不仅恢复了他的伤势精力,更在持续改造强化他的体魄。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纤维变得更加坚韧,骨骼密度增加,五脏六腑生机勃勃,耳目聪明远超以往。
【危机直觉】让他对周围的恶意和窥探格外敏感,而【兵形势】(初级)则让他对偌大军营的整体氛围、人员流动甚至是一些微妙的情緒变化,有了模糊却真实的把握。
他知道,平静只是表面。王洪那日离去时怨毒的眼神,绝非错觉。
果然,这日清晨,例行的操练刚结束,哨官王洪的亲兵便来到了丙队驻地,高声传令:“陈夜!哨官大人召见,即刻前往哨帐!”
来了。陈夜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应了一声,便跟着亲兵走去。
李狗娃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周围的戍卒辅兵们也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哨帐内,王洪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几名心腹哨长、什长分立两侧,眼神不善地盯着走进帐内的陈夜。
“卑职陈夜,参见哨官大人。”陈夜依礼抱拳。
王洪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用冰冷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陈夜,你可知罪?”
又是这套开场白。陈夜心中冷笑,语气平静:“卑职不知,请大人明示。”
“不知?”王洪猛地一拍桌子,“你目无尊上,恃功骄纵!回归营地数日,可曾主动向本官详细禀报野狼涧战况细节?可曾将缴获之狄戎军械上缴?整日独来独往,演练把式,是欲炫耀武力,还是心存怨望,意图不轨?!”
这几顶帽子扣得又大又狠,尤其是“意图不轨”,在军营中几乎是杀头的罪名。
帐内王洪的心腹们立刻纷纷附和:
“大人明鉴!此子桀骜不驯,必须严惩!”
“缴获不报,按律当鞭笞!”
“我看他就是仗着有点功劳,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
面对汹汹指责,陈夜依旧站得笔直,目光直视王洪:“回大人。野狼涧战况,卑职已当面向赵参军详细禀明,功过已由参军大人定夺。大人若需知晓细节,随时垂询,卑职必不敢隐瞒。至于狄戎军械……”
他顿了顿,从背后取下那张复合短弓和几乎空了的箭囊,双手奉上:“此弓与剩余箭矢在此。当日战后疲惫,未及及时上缴,是卑职疏忽,请大人责罚。然此物乃杀敌利器,亦是卑职临机决断、未辱使命之凭证,卑私以为,或可留待上官查验,故未轻易丢弃。”
他这话,软中带硬。先是抬出赵参军压阵,点明事情已由更高层定论,不是你王洪想翻案就能翻案的。接着承认“未及时上缴”的细小过失,甘愿受罚,堵住对方的嘴。最后又强调这军械是“凭证”,暗示若强行收缴治罪,反而显得王洪心胸狭窄,刻意打压功臣。
王洪眼角剧烈抽搐了几下,陈夜这番话,滴水不漏,让他一时找不到发作的借口。他死死盯着那张弓,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通报:“报——!赵参军令到!”
只见一名参军属吏手持文书,大步走进帐内,看都没看帐内紧张的气氛,直接展开文书,朗声道:“参军令:兹有辎重营戍卒陈夜,勇毅可嘉,通晓军事。特擢升其为哨下什长,暂领辅兵一队,专职协防营区西侧辎重库及周边巡哨事宜。即日上任!原什长周晃,调任前锋营听用。此令!”
命令宣读完毕,帐内一片死寂。
王洪及其心腹全都愣住了,脸色变得精彩纷呈。
擢升什长!虽然只是辅兵什长,地位远不如战兵什长,且负责的是枯燥且责任重大的看守辎重库的任务,但毕竟是升职了!拥有了正式的军官身份(哪怕是最低等的)和少量兵权!
更重要的是,这是赵参军的直接命令!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赵参军不仅记得陈夜,还在暗中关注,甚至直接插手了人事安排!这是在明确地释放信号:这个人,我保了。你王洪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王洪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又不敢违抗参军令。他身后的心腹们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发声。
那属吏将文书递到王洪面前,淡淡道:“王哨官,接令吧。恭喜你部下又添一员干将。”
王洪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卑职……接令!”
属吏点点头,又看向陈夜,语气缓和了些:“陈什长,恭喜。西侧辎重库关系重大,望你恪尽职守。”
“末将领命!必不负参军大人厚望,不负哨官大人栽培!”陈夜抱拳,声音沉稳,特意加上了“哨官大人栽培”,听得王洪几乎要吐血。
属吏满意地转身离去。
帐内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洪死死攥着那份调令,指节发白,盯着陈夜,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原本打算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由头狠狠惩治陈夜一番,甚至……却没想到被赵参军一纸调令彻底打乱。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然参军大人有令……陈夜,你便好自为之!西侧库房若出了半点差池,本官唯你是问!滚下去吧!”
“是!卑职告退!”陈夜行礼,转身退出哨帐,脊梁挺得笔直。
走出帐外,阳光扑面而来。陈夜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体内因这突如其来任命而加速流淌的力量。
什长之职,看守辎重库……这看似平调甚至明升暗降的安排,实则妙不可言。
离开了丙队的是非中心,拥有了相对独立的职权和活动空间,更重要的是,西侧库房远离营区核心,巡哨范围却包含部分偏僻区域,这对他而言,反而是绝佳的修炼和缓冲之地。
赵参军,果然老谋深算。
他抬头望向西侧,那里堆放着全军的重要粮草军械。
新的职位,既是庇护,也是考验。
暗流依旧汹涌,但他已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他握紧了拳,指尖仿佛有力量在嗡鸣。
淬刃之时,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