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拉着陈夜,穿过一片狼藉却洋溢着胜利躁动的营区,直奔中军大帐所在区域。
所过之处,引人侧目。陈夜的模样实在太过显眼——残破的戍卒号衣外套着狄戎皮甲,脸上混合着干涸的血迹、泥污和硝烟留下的黑痕,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再加上旁边咋咋呼呼、声若洪钟的石猛,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瞧见没?那就是陈夜!野狼涧那边,两个人挡住狄戎一个偏师的猛人!”
“真的假的?就他?看着年纪不大啊……”
“千真万确!前锋营的石猛什长亲口说的!箭无虚发,砸得狄戎哭爹喊娘!”
“嘶……这得是多大的功劳?”
议论声如潮水般在他们身后蔓延。敬佩、好奇、质疑、嫉妒……种种目光交织而来。陈夜恍若未闻,只是默默调整着呼吸,感受着体内新获得的力量在奔流涌动,【危机直觉】让他能隐约捕捉到那些隐藏在赞叹背后的复杂情绪,尤其是几道来自阴暗角落、带着审视与冷意的视线。
中军区域守卫森严了许多,哨兵林立,甲胄鲜明。即便是石猛,也被拦了下来。
“石什长,留步!中军重地,不得擅闯!”值守的队正认得石猛,但依旧公事公办。
“刘队正!俺有急事要见校尉大人,不,见参军大人也成!”石猛急吼吼道,“俺带了野狼涧的英雄回来!就是他俩拖住了狄戎偏师,立了大功!可有人还想昧下功劳,治他的罪呢!你赶紧通传!”
刘队正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夜,显然也听到了些许风声,神色稍缓,但依旧谨慎:“校尉大人正在与诸位参军、哨官议事,论功行赏,核查战果。此刻不便打扰。石什长,你所说之事,关乎军功律条,非同小可,可有凭证?何人欲治罪?”
“凭证?俺石猛就是凭证!俺在黑石谷差点丢了命,就是这位陈夜兄弟冒死穿过狄戎哨线送来情报!治罪的就是他们辎重营的哨官王洪!那龟孙……”石猛口沫横飞,就要开骂。
陈夜适时上前一步,拉了一下石猛,对刘队正抱拳道:“这位队正大人。戍卒陈夜,与辅兵李狗娃,奉命侦查野狼涧,发现狄戎偏师行踪,事急从权,不得已与之周旋,侥幸拖延其步伐。现归来复命,并呈报战时所见敌军兵力、配置、动向等细节。一切是非功过,愿凭上官明察。哨官王大人或有疑虑,亦在情理之中。”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说明了情况,点明了功劳,又看似替王洪的开脱了一下,实则将“疑虑”二字轻轻抛出,反而更引人深思。同时暗示自己掌握着更详细的军情。
刘队正闻言,不由得多看了陈夜两眼。这年轻戍卒,经历如此恶战,面对中军威严,竟能如此镇定自若,言辞清晰有条理,可比旁边只会吼叫的石猛显得沉稳可靠多了。
沉吟片刻,刘队正道:“既如此,你们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参军大人。”他特意点明参军而非校尉,显然觉得此事层级或许还不到需要惊动校尉的地步,但已足够重视。
石猛还想说什么,被陈夜用眼神制止。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石猛来说却无比煎熬,他不停地踱步,嘴里嘟囔着咒骂王洪的话。陈夜则静立原地,默默观察着中军大帐的布局、守卫换岗的规律、进出军官的神色,脑海中的【兵形势】(初级)带来的洞察力,让他能模糊感知到这片区域权力流转的隐约脉络。
很快,刘队正返回,身后跟着一位穿着青色官袍、面容精干、留着三缕长须的文官,正是军中掌管功过簿录、刑律审议的赵参军。
“赵大人!”石猛连忙行礼。陈夜也随之躬身。
赵参军目光如电,先在石猛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定格在陈夜身上,上下仔细打量,尤其是在他身上的狄戎皮甲和手中的复合弓上停留了片刻。
“你便是陈夜?野狼涧之事,石什长已粗略言明。你且将前后经过,细细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虚报。”赵参军声音平稳,不带太多感情色彩,自带一股令人压抑的威严。
“是,大人。”陈夜从容不迫,从接受王洪命令开始讲述。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略去了模拟器的存在,但将遭遇狄戎哨骑、反杀、发现大军、判断形势、决意阻击、选择地利、如何袭扰、重点狙杀军官制造混乱、直至狄戎分兵上山、己方箭石耗尽、最后时刻野狼涧伏兵爆发与大营总攻号角响起……整个过程娓娓道来。
他讲述的重点,始终落在“军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以及“为大军回援争取关键时间”上,对于自身勇武只是一笔带过。同时,他精准报出了观察到的狄戎偏师大致兵力、骑兵与步兵比例、军官服饰特点、驮马物资种类等细节,这些都与战后其他渠道汇总的信息对得上,极大增强了可信度。
赵参军听得极其认真,手指不时轻轻捻动长须,眼中闪过惊异、赞赏和深思的神色。石猛在一旁听得再次热血沸腾,恨不得补充几句,都被赵参军用眼神制止。
待陈夜说完,赵参军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如此说来,你二人不仅无过,反而于战局有莫大功劳。拖延偏师,使其未能及时迂回侧击,此其一;惊扰敌军,使其阵脚自乱,为野狼涧伏击创造良机,此其二;间接促使敌军主力提前发动,陷入我军预设战场,此其三。功莫大焉。”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军中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哨官王洪言称,只令你等侦查,未令你等接战。你擅自行动,虽结果利好,但其过程,确系违令。此事,你如何说?”
终于来了。功过之间的博弈。
陈夜深吸一口气,迎上赵参军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回大人。军令确系侦查。然《胤军律》第十七条亦有载,‘斥候遇急变,可临机决断,以保大局为重’。
当时情形,狄戎偏师距野狼涧不足十里,其先锋哨骑已与我接触。若依令回报,往返耗时,敌军早已迂回至我军侧后,野狼涧伏兵反成孤军,黑石谷佯攻之敌亦将趁势压上,大局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届时,末将纵全须全尾归来,依律当斩;若死于途中,则全军危殆而无人预警。两害相权,末将唯有行险,择其利于大局者而从之。若有罪责,陈夜一力承担,但与辅兵李狗娃无干,他仅听从末将指令行事。”
他再次引用的军律条款,恰到好处,将“违令”的性质扭转为“临机决断”,并将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清晰地摆在面前,最后主动揽责,显得既有担当,又合情合理。
赵参军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显然对陈夜的应对十分满意。此子不仅勇悍,心思竟也如此缜密,更难得的是知进退,懂取舍,是块好材料。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来到赵参军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赵参军面色不变,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对陈夜道:“王哨官也到了。正好,当面对质吧。”
只见王洪脸色铁青地走来,身后依旧跟着那几个心腹,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他显然已经知道赵参军在此听取陈夜汇报,心中已是七上八下。
“卑职王洪,参见参军大人!”王洪躬身行礼。
“王哨官。”赵参军语气平淡,“你麾下戍卒陈夜所言,你可都听到了?有何辩解?”
王洪额头微微见汗,硬着头皮道:“大人!陈夜所言,多有不实!卑职确只令其侦查,绝无令其接战!其擅自行动,万一失败,岂非打草惊蛇?此风断不可长!至于其所说军情紧急……卑职…卑职认为,彼时应当先行回报,由上官定夺方为正理!其贪功冒进,侥幸成功,岂能掩盖其违令之实?请大人明鉴!”他咬死“违令”二字,试图将水搅浑。
“哦?”赵参军慢条斯理道,“依你之见,当时若等你回报,再由本官或校尉定夺,调兵遣将,前往野狼涧设伏,需要多少时辰?”
“这……”王洪顿时语塞。这时间根本算不清,但肯定来不及。
“再问你,陈夜所述狄戎兵力配置,与你部后来交锋所见,以及俘虏口供,可能对上?”
“大…大体能对上……”
“既如此,他若只是贪功冒进,侥幸逃脱,又如何能探得如此详实军情?莫非狄戎会主动告知?”赵参军语气渐冷。
王洪汗如雨下,支吾不能言。
赵参军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目光扫过陈夜和王洪,沉声道:“此事已然明了。戍卒陈夜,辅兵李狗娃,临机决断,以寡敌众,迟滞敌军偏师,于战役获胜厥功至伟,当为首功!然,确有未严格遵循指令之处,功过相抵,不予追究违令之责,亦不额外赏赐,你二人可心服?”
此言一出,王洪先是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不予赏赐?功过相抵?那岂不是……
陈夜心中却是雪亮。赵参军这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明面上不赏,实则是最大的保护。将自己从风口浪尖上暂时摘下来,避免了被捧杀,也暂时缓和了与王洪的尖锐矛盾,给了双方一个台阶。更重要的是,“首功”之名已定,记录在案,这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财富和未来的晋身之阶。至于物质赏赐,相比于此,反在其次。
好一个精明老练的参军!
“末将心服口服!谢大人明断!”陈夜毫不犹豫,躬身行礼。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石猛张了张嘴,似乎想为陈夜争取赏赐,被陈夜用眼神严厉制止。
王洪虽心有不甘,没能治罪陈夜,但见其未得赏赐,自己也似乎未被追究失察或纵敌之责,也只得憋屈地低头:“卑…卑职无异议。”
赵参军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此事便如此定了。王哨官,你部下有如此勇毅之士,当善用之。陈夜,你且回营休整,伤愈之后,另有任用。都退下吧。”
“是!”众人行礼告退。
离开中军区域,王洪狠狠瞪了陈夜一眼,冷哼一声,带着心腹快步离去,背影透着狼狈与怨毒。
石猛这才迫不及待地拉住陈夜:“兄弟!你怎就答应了?明明是天大的功劳!怎么就功过相抵了?至少该赏你个什长,再赏些银钱布帛啊!”
陈夜看着石猛,低声道:“石大哥,赵参军这是在保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时若重赏,才是祸事开端。如今首功之名已定,来日方长。”
石猛愣了片刻,猛地一拍脑袋:“哦!是这么个理儿!俺这猪脑子!还是你们读书人……呃,不对,你还是戍卒……反正你想得周到!”
陈夜笑了笑:“还要多谢石大哥仗义执言。”
“嗨!咱们过命的交情,说这个!”石猛豪爽地摆手,“走!俺营里还藏了壶好酒,给你压压惊!李狗娃那小子,估计也缓过劲来了!”
两人并肩向辎重营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营地里,胜利的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但陈夜知道,属于自己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王洪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赵参军那句“另有任用”,又意味着什么?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澎湃的【专家级骑射】技艺和【炉火纯青】的铁山靠发力技巧,还有那玄妙的【兵形势】感知。
力量,才是立足的根本。
他需要更快地变得更强,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军营,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并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目光抬起,望向远处被落日染红的层峦叠嶂,深邃而坚定。
暗棋已落定,棋局,才刚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