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北军前线大营的过程，像一场沉默的噩梦。
王洪校尉带着亲兵，押送着几辆驮满了从戊-柒烽燧“缴获”的狄戎兵甲和“不幸阵亡”将士抚恤金（自然落入了他的私囊）的大车，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陈夜则搀扶着几乎无法独自行走的石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队伍末尾。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幸存的戍卒在这条战线上，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更像是两个走运的麻烦。
石猛一路上欲言又止，看看陈夜冰冷沉默的侧脸，又看看前面王洪那肥胖的背影，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将所有疑问和恐惧都咽回了肚子里。他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不能再给陈夜添麻烦——虽然他感觉陈夜已经变得完全不同，甚至有些可怕。
大营辕门矗立在昏黄的天地间，旌旗耷拉着，透着一股疲敝和压抑。守门的兵卒懒洋洋地检查了王洪的令牌，目光扫过陈夜和石猛时，带着一丝麻木的同情，旋即移开。
入了营，王洪甚至没再多交代一句，只是挥挥手，让一个亲兵随意指了指靠近马厩的一处肮脏、拥挤的营帐，算是安排了他们的住处。至于石猛的伤，更是无人问津。
“陈…陈夜哥……”钻进那散发着汗臭、霉味和牲畜臊臭混合气味的营帐，找了个角落勉强坐下，石猛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王校尉他……他让咱们去探路，那…那是要命的活儿啊！狄戎的游骑最近凶得很，出去探路的弟兄，十個能回來两三個都是老天开眼！”
陈夜正低头检查着自己那柄卷刃的环首刀，闻言动作不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石猛心慌。
“俺们…俺们怎么办？要不…要不俺去求求王校尉，就说俺这伤……”
“求他有用吗？”陈夜打断他，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石猛的脸，“他正愁没人去填这个坑。我们活着从戊-柒回来，在他眼里，就是最适合填坑的。”
“那…那也不能就这么去送死啊！”石猛急了。
“谁说要送死了？”陈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放下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那半块冰冷的虎符，“活着不好吗？”
石猛张了张嘴，看着陈夜那双深不见底、似乎毫无波澜的眼睛，后面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陈夜，可能真的有办法。一种基于无数次死亡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笃定。
是夜，月黑风高。
石猛因伤痛和恐惧早已沉沉睡去，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陈夜盘膝坐在角落，如同泥塑。当营帐内外的鼾声、梦呓声、巡夜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固定的背景音时，他深吸一口气，意识沉入了那片熟悉的黑暗空间。
【武庙模拟器】，启动。
冰冷的庙堂虚影浮现，那带点节奏感的提示音如期而至：
【欢迎回来，练习生。今日份的死亡体验，准备就绪？】
陈夜无视了这诡异的调侃，心念聚焦于王洪下达的命令。
“推演：明日侦查‘黑石谷’路径，生存可能。”
【指令收到。输入情报：地域-黑石谷；任务-侦查；已知威胁-狄戎游骑（数量未知，战力预估丙上）。】
【推演功能启动。消耗：煞气（不足时可消耗精神力替代，副作用未知）。】
【当前煞气储备：低。可支持基础推演次数：3。】
【推演开始……】
眼前的黑暗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来，迅速凝聚成新的景象。
………
【推演一：】
他带着石猛和另外两名被王洪硬塞过来的老弱病残，沿着地图上标注的小径潜入黑石谷。谷内寂静的可怕。突然，两侧山坡响起尖锐的唿哨！数十支狼牙箭如同毒蜂般攒射而下！
“有埋伏！快退！”他嘶吼着，试图组织防御。
但队伍瞬间崩溃。石猛动作迟缓，被一箭射穿大腿，惨叫着倒地。另外两人更是顷刻间被射成了刺猬。
他凭借模拟带来的直觉和那招铁山靠，狼狈地躲开几支致命箭矢，扑到一块巨石后。
但下一刻，更多的狄戎骑兵从谷口涌入，彻底堵死了退路。火把亮起，映照出狄戎百夫长狰狞的笑容和雪亮的弯刀。
他被包围了。石猛在不远处哀嚎。
结局：力战被俘。狄戎百夫长欣赏他的勇猛，想逼降他。他拒绝。受尽折磨后，与石猛一同被斩首，头颅悬挂于谷口示众。
【推演结束。生还率：0%。评价：自投罗网，勇猛但愚蠢。建议：换个方向冲？】
意识回归。陈夜猛地睁开眼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割开的冰冷触感。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强行压下那真实的死亡恐惧。
“方向不对……那条路是死路。”
他再次闭眼。
“继续推演！换路线二，沿谷底溪流潜行。”
【煞气-1。推演开始……】
【推演二：】
溪流潺潺，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他们成功避开了谷口的埋伏点，深入谷中。甚至发现了狄戎小队不久前留下的马蹄印和宿营痕迹。
石猛和另外两个炮灰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笑容。
然而，就在他们试图绕过一处瀑布时，意外发生了。一名炮灰脚下打滑，惊呼着摔下陡坡，虽然没死，却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下一刻，瀑布后方竟荡出几条绳索！早已借助水声隐藏在此的狄戎精锐如同鬼魅般滑下！
短兵相接！战斗在极狭窄的地形爆发。
他奋力砍翻第一个敌人，铁山靠撞开第二个。但第三个敌人的弯刀已经劈向吓傻了的石猛。
他替石猛挡了一刀，手臂重伤。队伍被分割，另外那名炮灰瞬间被杀。
他带着石猛且战且退，被逼入瀑布后的一个水帘洞。绝路。
狄戎人并不强攻，只是堵住洞口。
结局：因失血过多和寒冷，于水帘洞内逐渐失去意识。石猛试图背他出去投降，被洞外射来的箭矢一同钉死在洞口。
【推演结束。生还率：0%。评价：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显然你没有。建议：或许该练练攀岩？】
“呃！”陈夜闷哼一声，这次不仅仅是死亡恐惧，连续推演带来的精神负荷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钢针在里面搅动。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疼。
煞气已经耗尽。
但他还有一次机会，用精神力替代。
王洪只给了三条路。前两条都是绝路。最后一条，是地图上标注都模糊不清、几乎不能算路的险峻山脊线。
“继续！”陈夜咬着牙，眼底泛起血丝，“推演路线三，翻越东侧山脊！”
【警告：煞气不足，是否消耗精神力进行推演？后果未知。】
【是/否】
“是！”
比之前两次强烈十倍的撕裂感猛地冲击着他的意识！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扔进了绞肉机！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牙关紧咬，才没让自己痛哼出声。
眼前的景象再次凝聚，却比前两次更加扭曲、不稳定。
【推演三：】
攀爬。无尽的攀爬。陡峭的岩石，滑不留手的苔藓。一名炮灰失足坠落，惨叫声在山谷间回荡良久。
石猛吓得脸色发青，几乎无法移动。他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拉扯协助。
速度极其缓慢。
终于接近山脊线时，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然而，山脊线上，并非空无一人。三名狄戎哨兵正懒散地坐在那里休息！显然，狄戎人也认为没人会从这种地方过来。
遭遇战爆发。
极度疲惫状态下，战斗惨烈无比。他拼尽全力，以铁山靠撞翻一人，用刀解决另一人。但第三名哨兵临死前发出了凄厉的警报！
更多的狄戎士兵从山脊另一侧涌来！
他带着石猛和仅存的那个吓破胆的炮灰，疯狂向胤朝控制区方向逃窜。
箭矢不断从身后射来。
炮灰被射中后心，扑倒在地。
他肩膀中了一箭，强忍着剧痛。
石猛屁股上也被擦伤，嗷嗷叫着连滚带爬。
最终，他们侥幸逃出了黑石谷范围，身后的追兵似乎接到了什么命令，没有深追。
结局：成功逃回大营，带回“黑石谷确有狄戎重兵埋伏”的消息。任务“完成”。
但……等待他的是王洪阴沉的脸。
“擅自更改侦查路线，致使同袍惨死，仅带回模糊消息！动摇军心，杖责五十！伤愈后，编入陷阵营，戴罪立功！”
五十军棍落下，他旧伤新伤一起爆发，高烧不退。石猛伤势加重。
结局：三日后，伤重不治，死于营中杂役破屋。石猛被重新打回辅兵营，自生自灭。
【推演结束。生还率：10%（物理存活）。评价：活着，但不如死了。建议：有时候，生存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开局。】
“噗——”
现实中的陈夜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脑袋里如同有千万根钢针在疯狂穿刺，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嗡鸣。
三次推演，三条路，全是死局！
第一条，当场战死。
第二条，被困死。
第三条，就算物理上活着回来，也会被王洪用军法活活整死！
这就是王洪的算计！无论他怎么选，都是死路！那条所谓的生路，不过是延长了绝望的过程！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精神上的剧痛更是不断折磨着他的意志。
他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绝对的死局之中，那上百次模拟死亡锤炼出的冰冷意识，开始强行压下所有的情绪波动。
愤怒无用。
绝望无用。
必须思考。
必须在绝对的死局中，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推演……推演只是基于现有情报的模拟……如果……如果情报本身就有问题呢？
王洪……狄戎……黑石谷……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被无数次死亡拓宽过的思维中浮现。
如果……王洪的目的不仅仅是让他死呢？
如果……那条绝路，并非只是地理上的绝路呢？
他再次闭上眼睛，不顾精神的剧痛，强行回忆三次推演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第三次！狄戎哨兵的位置、数量、反应，王洪的反应……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在他极端冷静又极端疯狂的心底，慢慢勾勒出来。
风险极大。
成功率可能比第三条路更低。
但这是唯一一条，推演中没有出现过的路！
一条……必须用命去赌，才有可能杀出来的活路！
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颤抖着手，拿起那柄卷刃的环首刀，借着帐外微弱的火光，开始默默地打磨。
刀锋摩擦石头，发出细微而执拗的沙沙声。
如同夜枭磨砺着自己的爪牙，准备进行一场十死无生的扑击。
石猛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嘟囔着听不清的梦话。
陈夜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眼神在黑暗中，亮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