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如同稀释了的墨汁,透着一种不祥的灰白。
呜咽的号角声撕裂了军营沉闷的空气,也精准地刺入陈夜的耳膜。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份因精神力透支而产生的剧痛和虚弱,已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专注强行压下。一夜的调息和那微弱煞气的滋养,让他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
旁边的石猛也被惊醒,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对即将到来命运的恐惧。
“陈…陈夜哥……”
“还能走吗?”陈夜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石猛咬着牙,尝试着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靠着墙壁稳住:“能…能走!”他知道,今天走不了,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陈夜没再多说,将昨晚打磨过的、刃口勉强泛着一丝寒光的环首刀插回腰间,又将那半袋干粮和瘪水囊塞进怀里,率先走出了营帐。
冰冷的晨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却让陈夜的头脑更加清醒。那三条死亡的推演路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校场上,王洪已经披挂整齐,坐在一匹矮脚马上,肥胖的身躯将马鞍压得吱呀作响。他身边站着两名一脸凶悍的亲兵,还有三个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辅兵,看来就是这次“探路”的全部人马了。
看到陈夜搀着石猛走来,王洪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冷厉。
“磨磨蹭蹭!等着狄戎崽子给你们送行吗?”他呵斥了一声,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人都齐了,出发!按地图上标注的路线一,给我把黑石谷里面的情况摸清楚!有多少狄戎崽子,藏在哪儿,都给老子看清楚!谁敢畏缩不前,军法处置!”
路线一!正是推演中遭遇埋伏,最终被俘斩首的那条绝路!
石猛和那三个辅兵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陈夜却只是微微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声音没有任何波澜:“遵命,大人。”
王洪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顺从,但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吓破了胆,冷哼一声,拨转马头回他的温暖军帐去了。两名亲兵则像押送犯人一样,驱赶着陈夜五人朝着营外走去。
一路无话,只有寒风呼啸和脚步声。
走出辕门,踏入荒芜冰冷的旷野,两名亲兵便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就送到这儿了。王校尉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别想着跑,逃兵的下场,比落在狄戎手里惨多了。”
说完,两人像是躲瘟疫一样,快速返回了军营。
只剩下陈夜五人,面对着前方如同巨兽狰狞大口般的黑石谷入口。
“陈…陈夜兄弟……”一个年纪稍长的辅兵声音发抖地看着陈夜,显然把他当成了主心骨,“咱们…咱们真要走路线一?那地方…邪乎啊!前几天有一队兄弟进去,就没再出来……”
石猛也紧紧抓着陈夜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陈夜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四个面无人色的同伴,最后落在那条蜿蜒伸向谷内、看似平静的小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谁说要走路线一了?”
四人猛地一愣,愕然地看着他。
“可是…王校尉他……”
“想活命,就跟我走。”陈夜打断他们,语气不容置疑,转身朝着推演中的第三条路——那条险峻的东侧山脊方向走去。
“那…那边没路啊!”另一个辅兵惊叫道。
“路,是人走出来的。”陈夜头也不回,“留在那条‘好走’的路上,必死无疑。跟我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自己选。”
石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咬着牙,忍着腿上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跟上陈夜。他对陈夜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尤其是在经历了烽燧堡那诡异一夜之后。
另外三个辅兵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军法的畏惧,他们咬了咬牙,也快步跟了上去。违抗军令是死,走路线一也是死,不如搏一把!
通往山脊的路,比推演中感受到的更加艰难。
根本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岩石、丛生的荆棘和滑腻的苔藓。寒风更加凛冽,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陈夜一言不发,走在最前面。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异常稳定,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手落脚点。这是在无数次模拟死亡中,用命换来的极端环境行动经验。
他时不时会停下来,拉一把几乎爬不动的石猛,或者指出一个危险的松动石块。
那三个辅兵开始还有些抱怨,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戍卒,对山地的了解远超他们的想象。跟着他的足迹,虽然累,却似乎真的避开了一些看不见的危险。
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陈夜心中计算着时间。推演中,他们就是在接近山脊线时,被狄戎哨兵发现的。必须更快一点,或者……更慢一点?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推演的细节:那三个哨兵是“懒散”的,是在“休息”的。这意味着他们并非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或许有规律可循?
他猛地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
“在这里休息一刻钟。”他压低声音道,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潜行了一段,躲在一块岩石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山脊线。
果然!
就在不远处山脊的一块背风大石后,三个狄戎哨兵的身影若隐若现!两人靠着石头似乎在打盹,另一人则抱着武器,不时探头朝胤朝大营的方向张望一下,然后又缩回去,嘴里嘟囔着什么,显得很不耐烦。
陈夜的心脏猛地一跳。
机会!
推演中,他们是直接爬上去撞了个正着。但现在,他们提前发现了敌人,而敌人并未发现他们!
他慢慢缩回头,眼中闪烁着冷静到极致的光芒。他快速退回休息处。
“上…上面有……”石猛紧张地问。
“三个。两个在睡,一个在望风。”陈夜言简意赅,“听我命令。”
他目光扫过四个紧张到极点的人,快速而低声地部署:“待会儿,我会先摸掉那个望风的。你们四个,看我的手势,一起冲上去,用最快速度,解决掉那两个睡觉的!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明白吗?”
石猛和三个辅兵用力点头,呼吸粗重,手死死握着简陋的武器。
陈夜深吸一口气,将环首刀咬在口中,四肢并用,如同最耐心的猎食者,借助岩石和枯草的掩护,朝着那个望风的哨兵摸去。
风势帮了他,掩盖了他微弱的动静。
他的动作慢到了极致,每一次移动都确保绝对安静。模拟器中无数次潜行刺杀失败死亡的经验,此刻化为了完美的实战技巧。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十步……五步……三步……
那个望风的狄戎哨兵似乎听到了什么,疑惑地转过头。
就在这一瞬间!
陈夜动了!
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藏身处暴起!左手如铁钳般瞬间捂住对方的嘴巴,狠狠向后扳倒!同时,口中咬着的环首刀顺势滑入手心,刀光一闪!
嗤!
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切开了哨兵的喉咙!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没有一丝多余!
那哨兵眼睛猛地凸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软倒下去,只有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被风声完美掩盖。
陈夜轻轻放下尸体,朝着下方打了个手势。
石猛和三个辅兵早已绷紧了神经,看到手势,立刻红着眼睛,如同疯狗般扑了上来,朝着那两个还在打盹的狄戎哨兵狠狠扑去!
刀砍、矛刺!
那两个狄戎哨兵在睡梦中遭遇袭击,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被乱刃分尸!
战斗在瞬息之间结束。
山脊线上,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五个剧烈喘息的人。
他们成功了!居然真的无声无息地干掉了三个狄戎哨兵!
石猛和三个辅兵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彼此,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的狂喜。
陈夜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快速蹲下身,在那個望风哨兵的尸体上摸索着,很快,找到了一块粗糙的皮制令牌和一张画着简易符号的羊皮纸。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羊皮纸上的符号和箭头,瞳孔骤然收缩!
果然!
和他推演中猜测的,以及那个疯狂计划的雏形,隐隐对应上了!
狄戎的重兵,根本不在黑石谷内设伏!他们的主力,竟然借助复杂的地形和晨雾的掩护,正在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运动!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胤朝的前线大营,而是更后方的一个辎重转运点!
黑石谷的埋伏,只是一个幌子!一支偏师!用来吸引和牵制胤朝注意力的!
而王洪……他极力催促自己来侦查黑石谷,是真的不知情,只是愚蠢?还是……他根本就知情,甚至……?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划过陈夜的脑海。
“陈夜哥!我们成功了!我们……”石猛兴奋地压低声音说道。
陈夜猛地站起身,打断他,语气急促而冰冷:“没时间高兴了!立刻打扫战场,把尸体拖到隐蔽处!快!”
他的语气让刚刚松懈下来的四人心中一凛,连忙照做。
陈夜则快速走到山脊另一侧,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山谷中,淡淡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隐约可见一支规模不小的狄戎军队,正如同蜿蜒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沿着一条隐秘的小径快速行进!方向直指胤朝防线的侧后!
一旦被他们穿插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而胤朝大营对此还一无所知,注意力完全被黑石谷这个“诱饵”吸引住了!
陈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绝境?
不!
这里不再是绝境!
掌握了这个情报,这里就变成了他的……猎场!
一个疯狂至极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彻底完善!
他猛地回头,目光扫过刚刚处理完尸体、惊魂未定的四人,最后定格在石猛脸上。
“石猛,你腿脚不便,带着他们两个,”他指了指其中两个辅兵,“立刻沿着原路返回!用最快速度跑回大营!不要去找王洪!直接去大营辕门,找当值的最高军官,就说……”
他语速极快,清晰地下达命令:“戊组巡哨士卒陈夜,冒死传回军情:狄戎主力约千人,正沿野狼涧迂回,目标疑似是我军后方辎重营!情况万分紧急!请求速派援军拦截!快去!”
石猛和那两个辅兵愣住了:“那…那你呢?”
“我和他,”陈夜指向最后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辅兵,“留下来拖延他们!给你们争取时间!”
“什么?!”石猛惊得差点跳起来,“这太危险了!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
“执行命令!”陈夜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那股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冰冷气势瞬间爆发出来,压得石猛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想活命,想立功,就按我说的做!这是唯一的生机!快滚!”
石猛看着陈夜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一跺脚,眼圈发红,咬牙道:“俺们一定把消息带到!陈夜哥……你…你保重!”
说完,他拉着那两个还在发懵的辅兵,连滚带爬地朝着山下冲去。
陈夜看着他们消失在山石后,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向身边那个脸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的辅兵:“怕吗?”
那辅兵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怕…怕死了……”
“怕就对了。”陈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弧度,“跟着我,活下去,你就是功臣。现在,去找点石头,越多越好。”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下方山谷中那条蜿蜒的“毒蛇”,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
猎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