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引擎发出单调的嗡鸣。窗外的景色飞速流转，单调的农田和零散的乡镇逐渐被连绵不断的工业园区、物流基地和高架桥所取代。巨大的广告牌越来越多，闪烁着炫目的电子屏，宣传着各种品牌和楼盘。
木青璇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怀里的紫檀木盒被她用宽大的冲锋衣下摆稍稍遮掩，但依旧引来同车乘客偶尔好奇或打量的一瞥。她尽量低下头，减少存在感，目光却无法从窗外那不断逼近的、越来越密集的钢铁森林上移开。
高楼大厦如同巨人的丛林般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车流如同钢铁洪流，永不停息地奔涌。这是一种与她生长之地截然不同的、庞大、冰冷、充满压迫感的景象。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窒息，仿佛要被这片无边无际的钢筋混凝土彻底吞噬。
这就是云都市？阿婆故事里那个繁华喧嚣、机会遍地的天堂？此刻在她眼中，却更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怪兽，张开了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将她这样的渺小个体碾碎。
胃里因为长时间的空虚而隐隐作痛。那两个煮鸡蛋早已消化殆尽。口渴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前排乘客手里拿着的瓶装水和零食，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身无分文。这四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枚小小的银角子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金饰。在深山里，这些东西或许还能换些粮食布匹，但在这里……她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现代化便利店和自动售货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那个诡异的系统自她上车后也再无动静，仿佛之前的提示和地图都只是一场幻觉。她只能靠自己。
大巴终于驶下了高速，进入了云都市的外围区域。车速慢了下来，周围的景象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令人不安。嘈杂的喇叭声、施工的噪音、人群的喧嚣透过并不完全隔音的车窗涌了进来。
车子在一个看起来颇为混乱的长途汽车站内停了下来。
“云都市西站到了！所有乘客带好行李下车！”售票员扯着嗓子喊道。
车门打开，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下。木青璇抱着木盒，被人流裹挟着，有些踉跄地下了车，茫然地站在车站广场上。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班次信息，广播里重复着听不清的通知。四面八方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拖着行李箱，打着电话，大声交谈。各种口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感官，让她头晕目眩。
她站在原地，不知该去向何方。阿婆说的“找”……到底要找谁？系统说的“都市生存指引”又在哪里？
饥饿和口渴再次袭来，比在车上时更加尖锐。她必须想办法解决最基本的需求。
她环顾四周，看到车站外有一排小店，其中有一家看起来灯光明亮的便利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木盒走了过去。
站在便利店冰冷的玻璃门外，她看着里面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尤其是那些瓶装水和面包，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叮咚——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响起。
收银台后坐着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店员，正低头刷着手机。
木青璇走到放饮料的冰柜前，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又拿了一个独立包装的奶香面包。她走到收银台前，将东西放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最小的银角子，迟疑地递了过去，声音低若蚊蚋：“这个……够吗？”
女店员抬起头，看到那枚与现代货币格格不入的银角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诧异和嫌弃：“这什么玩意儿？老古董啊？我们这儿只收现金或者扫码！没钱就别拿东西！”她的语气尖刻而不耐烦，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去去去！别耽误事儿！”
木青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巨大的羞耻感让她无地自容。她飞快地收回银角子，抓起柜台上的水和面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便利店，甚至能听到身后女店员不满的嘟囔和嘲笑。
她跑到车站广场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因为窘迫和难堪而剧烈跳动。手里的矿泉水和面包变得无比烫手。
这就是都市吗？冷漠、直接、毫无转圜。
她看着手里的东西，最终，强烈的生理需求战胜了羞耻心。她拧开矿泉水，小口却急促地喝着清凉的液体，又撕开面包包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食物的滋味并不好，干涩而廉价，但却暂时缓解了身体的抗议。
吃完东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但更大的问题摆在面前：今晚住哪里？明天怎么办？
她不能一直待在车站。这里人多眼杂，并不安全。
她抱着木盒，漫无目的地在车站附近走着，观察着那些贴在电线杆和墙上的小广告。忽然，一则手写的招租启事吸引了她的注意。
【单间出租，便宜，月付。地址：城南旧区柳絮巷17号。电话：13XXXXXXXXX】
月付，便宜。这两个词击中了她。她需要的是一个临时的、能够让她喘息的落脚点。
她记下地址，却无法拨打那个电话——她没有手机。
询问了几个路人，对方要么警惕地打量她一眼快步走开，要么随意指个模糊的方向。城南旧区似乎离这里很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将夜空染成一种暧昧的昏黄色。气温也开始下降。
必须在天黑前找到地方。
她咬咬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向路边一位正在清扫的环卫老人。
“伯伯，请问……去城南旧区柳絮巷，该怎么走？”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而无助。
老人停下动作，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看了看木青璇，目光在她不合身的衣服和怀里的木盒上停留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
“柳絮巷啊……那可远了，在老城区呢。”他叹了口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慢慢说道，“你得先去坐地铁2号线，坐到终点站南驿，然后换乘117路公交，坐七八站，到柳絮路下，再往里走……巷子深，不好找哟姑娘。”
地铁？公交？
木青璇听得一阵茫然。这些都是她只在阿婆那台老旧电视里看过的东西。
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无措，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皱巴巴的一元硬币，塞到她手里：“拿着吧姑娘，坐车用的。唉，这世道……去找地方吧，天快黑了，外面冷。”
握着那几枚带着老人体温的硬币，木青璇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这是她踏入这座城市后，感受到的第一丝、也是唯一一丝不带任何目的的微弱暖意。
她哽咽着，深深向老人鞠了一躬：“谢谢……谢谢您！”
按照老人指点的方向，她艰难地找到了地铁站。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地下入口和汹涌的人流，她再次感到恐惧。但别无选择。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用硬币买了票，通过了闸机，被人流推挤着上了列车。
地铁在地下呼啸穿行，车厢里挤满了疲惫而麻木的面孔。她紧紧抱着木盒，缩在角落，感受着这钢铁巨兽带来的高速和压抑。
换乘公交的过程同样艰难。当她终于站在那条叫做“柳絮路”的偏僻街道，找到那条狭窄幽深、电线杂乱、墙面斑驳的“柳絮巷”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巷子里路灯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老旧小区特有的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她按照门牌号，找到了17号——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筒子楼。
敲响了一楼房东的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嘴里叼着烟的中年女人警惕地打量着她：“找谁？”
“您好……我看到招租……”木青璇小声说。
女人上下扫了她几眼，目光在她怀里的木盒上顿了顿，撇撇嘴：“单间，五百一个月，押一付一，最小租一个月。没身份证？得加钱。”
五百……她只有老人给的几块坐车剩下的硬币，还有那点金银小物。
“我……我现在没那么多钱，能不能先住一晚，明天……”她试图商量。
“没钱租什么房？！”女人不耐烦地打断她，就要关门。
“我用这个抵，行吗？”木青璇急中生智，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那件最小的金饰——一枚小小的、花瓣形的金耳钉，阿婆以前戴过的。“就抵一晚，行吗？”
女人看到金耳钉，眼睛亮了一下，接过掂了掂，又怀疑地看看她：“真的假的？别是骗人的吧？”
“真的！是真的！”木青璇急忙保证。
女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贪念占了上风：“行吧行吧，就一晚啊！二楼最里面那间，钥匙给你，明天没钱就滚蛋！”她塞给木青璇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飞快地抓走了那枚金耳钉，砰地关上了门。
握着手里的钥匙，木青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爬上昏暗肮脏的楼梯。
用钥匙打开那间所谓的“单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极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歪腿的桌子和一个掉漆的衣柜。墙壁斑驳，窗户玻璃裂了一道缝，用胶带粘着。卫生间是公用的，在走廊尽头。
但至少，这里有一个屋顶，一扇可以关上的门。
她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怀里的紫檀木盒安静地待在她膝头。窗外，是陌生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喧嚣。
孤独、恐惧、迷茫、以及对未来的无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