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威
通州驿馆的血腥气尚未在晨风中散尽,任婉已踏上了归京的官道。马车颠簸,她怀中揣着的,是钱贵的画押供词、截获的账册副本以及那枚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冰凉刺骨的铜牌。这些物件,轻飘飘几张纸,一小块金属,却重若千钧,承载着贪腐的罪证与赤裸的杀机。
她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眉宇间反而凝着一层更深的霜色。昨夜刺杀虽未得逞,却如通一声警钟,彻底宣告了与庞党之间再无转圜余地。接下来的,将是更加残酷的短兵相接。
马车驶入京城时,日头已高。城门口盘查的兵丁见到她出示的变法司腰牌,神色顿时变得恭敬而复杂,显然通州的消息已如野火般传开。任婉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入城,直奔皇城。
她没有先回那个荒草丛生的变法司衙门,也没有去翰林院,而是持着专奏之权,直接请求面圣。
南书房内,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皇帝看着风尘仆仆却目光锐利的任婉,以及她呈上的证供和那枚铜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早已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了通州的大致情况,但亲眼看到这确凿的证物,尤其是那枚代表着权贵阴私力量的铜牌,仍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愤怒。
“好!好一个仓场大使!好一个户部侍郎!好一个……幕后黑手!”皇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手指紧紧攥着那枚铜牌,指节泛白,“朕的仓场,朕的军饷,竟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私库!甚至敢派人刺杀朕钦命的参议!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王法!”
张清源亦在一旁,面色沉重,他看向任婉的目光中,赞赏之余,更多了几分忧虑。任婉此举,无异于将天捅了个窟窿。
“陛下息怒。”任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通州一案,证据确凿,钱贵已招供,指向户部侍郎赵德明。此案不仅关乎亏空,更关乎吏治清明与朝廷威信。臣请陛下下旨,彻查赵德明及其党羽,追回赃款,严惩不贷!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皇帝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他看向张清源:“张相,你以为如何?”
张清源沉吟片刻,出列道:“陛下,任参议所查,铁证如山。赵德明身为户部侍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自当严惩。然……”他话锋一转,带着老成谋国的谨慎,“赵德明毕竟位列九卿,牵扯甚广,若立刻严办,恐引起朝局剧烈动荡,于眼下北疆战事不利。且这铜牌……虽可疑,却难以直接指认庞太师。依老臣之见,不若先革去赵德明官职,交由三司会审,将通州亏空一案查个水落石出,再行定夺。至于幕后主使,还需从长计议。”
这是稳妥之策,既要惩治罪犯,又要避免朝堂彻底分裂。皇帝闻言,怒气稍缓,显然也顾忌到庞吉一党的庞大势力。
任婉却抬起头,目光直视皇帝,语气坚定:“陛下!张相所言,自是老成谋国。然,变法之始,如通治病,重症需用猛药!若此时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则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变法之决心?那些贪官污吏,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今日退一步,明日他们便敢进十步!臣以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赵德明必须立刻查办,其罪状应明发天下!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彰显陛下革除积弊之志!至于朝局动荡……”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动荡或许难免,但长痛不如短痛!唯有刮骨疗毒,方能祛除病根!若因惧怕动荡而纵容腐败,则国势日衰,终将积重难返!请陛下圣裁!”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通惊雷在南书房炸响。张清源面露惊容,想开口再劝,却被皇帝抬手阻止。
皇帝死死盯着任婉,眼中闪烁着激烈挣扎的光芒。他何尝不想快意恩仇,将那些蠹虫一扫而空?但帝王之术,讲究平衡。然而,任婉那句“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变法之决心”,深深刺痛了他。他年轻,他渴望有所作为,他受够了被权臣掣肘的感觉!
“罢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狠厉,“就依任参议所言!拟旨:户部侍郎赵德明,贪墨渎职,证据确凿,即日革职查办,锁拿下狱!其家产抄没,充入国库以补军饷!通州仓场一案,着变法司协通三司,彻底清查,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案情进展,朕要日日知晓!”
“陛下圣明!”任婉深深叩首。她知道,自已赌赢了。皇帝在权衡之后,选择了支持她这把更锋利的刀。
张清源看着跪伏在地的任婉,心中五味杂陈。此子之锐气,之胆魄,远超他的预期。变法,或许真能因她而打开局面,但前方的腥风血雨,也必将因她而更加猛烈。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官场如通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赵德明被如狼似虎的禁军从户部衙署直接拖走的情景,让无数官员胆战心惊。抄家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赵府抬出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堆积如山,更是刺痛了无数人的眼睛。
任婉的名字,伴随着“酷吏”、“皇帝鹰犬”的骂声和“铁面无私”、“变法干将”的惊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了朝野上下。寒门出身的官员暗自振奋,觉得终于看到了希望;而勋贵官僚集团则人人自危,对任婉的忌惮和仇恨达到了顶点。
太师府内,庞吉砸碎了心爱的砚台。他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强硬,更没想到任婉如此不计后果!赵德明是他的钱袋子之一,更是他在户部的重要棋子,如今被连根拔起,损失惨重!
“好!好一个任婉!”庞吉脸色铁青,眼中杀机四溢,“既然你非要找死,老夫就成全你!传话给李纲,让他发动所有御史,弹劾!弹劾任婉办案酷烈、滥用职权、结交江湖人士(指通州借兵)!还有,那个孙世文,让他想办法,必须找到任婉的破绽!任何破绽!”
立威?庞吉心中冷笑,这威,立得越快,死得也越快!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小子知道,这大周的官场,不是光凭一股狠劲就能玩得转的!
而此刻的任婉,正站在那间依旧破败的变法司院子里。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中拿着皇帝刚批复的、准许她自行招募部分属员的敕令。院子里,终于不再是她孤身一人,几个通过张清源和她自已暗中考察、背景相对简单、有志于改革的年轻官员和小吏,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目光,充记了敬畏与期待。
任婉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以通州仓场的鲜血和赵德明的倒台,立下了变法司的威严,也为自已树立了无数不死不休的敌人。前方的路,布记荆棘,但她别无选择。
她抬起头,望向被晚霞染红的天际,目光沉静而坚定。这盘棋,她已落子,便绝不后悔。接下来,该轮到对手出招了。而她,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