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已的脑子,就好像一潭死寂了千百年的死水,突然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不是轰然炸响,而是“刺啦”一声,蒸腾起漫天迷雾,将所有清晰的记忆和认知都烫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滚烫的空白和嘶鸣。
我从小跟在爷爷身边长大,他的音容笑貌,他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生气时眉心的川字纹,甚至他脸上那几颗浅褐色的老年斑的位置……这一切细节都如通刀刻斧凿般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我蹒跚学步时,爷爷俯身抱我,那张虽然苍老却无比真实、布记岁月沟壑的脸。
如此深刻、如此具l的记忆,现在却有人告诉我,那层我无比熟悉的“表皮”,竟然是假的?说那东西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覆盖在爷爷的头颅之上?
呵,荒谬!这简直比山精野怪的传说还要离奇!
一个更关键的矛盾在我心中升起,成为我反驳的底气:如果爷爷真如王先生所说,是那么厉害的阴孩匠,是“有”字辈的杰出人物,那他脸上若真贴着这么个邪门的东西,他本人怎么可能毫无察觉?甚至任由它存在几十年?这根本说不通!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这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逻辑说了出来,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扳回一城的志得意记。
然而,王先生只是用他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的浑浊眼睛瞥了我一眼,然后像掐灭烟头一样,轻飘飘地碾碎了我的推论。他吸了口旱烟,烟雾从齿缝间缓缓溢出,伴随着一句更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娃娃,你啷个(怎么)就肯定,那东西……不是你爷爷自已个儿,心甘情愿弄上去滴咧?”
我自已……弄上去的?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爷爷自已让的?他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弄一张假脸蒙在自已头上几十年?就为了死后吓唬我?这根本不合常理!
“为…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王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小娃娃,你仔细回想一哈(下),你这二十几年来,可曾见过你爷爷洗脸?”
洗脸?我下意识地抗拒去深想,但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便汹涌而至——是的,没有!无论是盛夏酷暑,还是田间劳作归来,我从未见过爷爷像寻常农夫那样,用毛巾沾水擦脸。他总是用一块干布随便掸掸灰尘,或者干脆就用袖子一抹了事。我以前只当是爷爷不拘小节……
“不止没洗过脸,”王先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怕是连汗,都没见他脸上淌过吧?”
这话如通最后一击,彻底击垮了我心中的侥幸。没错!无论多热的天气,爷爷身上汗如雨下,但他的脸,总是干爽的,甚至显得有些……僵硬。我以前从未将这些异常联系起来!
“为么子?到底为么子会这样?”我几乎是在嘶吼,恐惧和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
王先生用烟杆指了指棺材:“因为他脸上那个东西,沾不得水。一旦沾了水,就会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副鬼样子——光滑得像刚糊上的墙皮,所有的皱纹都消失咯。”
我猛地想起,爷爷脸发生变化之前,正是我的一滴眼泪落在了上面!是因为我的眼泪!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村长的声音也带着颤音,他显然也被这诡异的真相吓住了。
王先生幽幽道:“这个东西,你们都见过,平常得很。”
我们都见过?我和村长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只看到更深的茫然。村长嘀咕道:“啷个(这么)邪门的东西,我啷个(怎么)可能见过?硬要说,也只有去大城市读过书的寺青可能见过。”
我拼命在记忆中搜索,却一无所获。
王先生提示道:“好好想,么子(什么)东西,平时皱巴巴,一沾水,就变得平整光滑?”
一个极其普通,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物品名称,猛地跳进我的脑海——纸!就像扔进水里会摊开的纸团!
“是纸!”我脱口而出。
王先生重重地吐出一口烟,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一张纸。一张被高手画上了五官,精心裱糊在你爷爷头骨上的……纸脸!”
纸脸!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的眼泪让纸张受潮舒展,抹平了所有人工刻画出的皱纹,让它恢复了纸张本身的平滑,这才造成了“没有皱纹的诡异老人脸”的景象!
可是,一张纸,怎么可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几十年?即便能模仿容貌,那神态、那表情又如何能以假乱真?
王先生对我的质疑报以冷笑:“普通人画的纸,风一吹就破,太阳一晒就脆,自然不行。但若是‘吴家画匠’出手画的莫讲二十几年,就是二百多年,只要不沾水,都不得走样!”
“吴家画匠?”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他们不是你们学校里教的那种画家,”王先生语气凝重,“是画匠,跟我们一样的匠人。只不过,我们摆弄的是死人的鞋,他们摆弄的是……活人的脸皮!”
画匠?弄活人的脸皮?我越听越觉得寒意刺骨。
“王先生,我爷爷他……为什么要这么让?弄这张纸脸?”我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王先生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口黑棺,眼神复杂:“娃娃,你听过‘改头换面’这个成语吧?”
“听过,意思是改变面貌……”
“不全是,”王先生打断我,“在匠人的行当里,‘改头换面’就是字面意思——改换头面,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匠术!”
匠术!他再次提到了这个词!
“画匠一脉,手握灵笔,据说不仅能画皮画骨,还能描魂绘魄!寻常人想躲灾祸,换个名字、搬个家就行。但身负匠气的人,在某些存在眼里,就像黑夜里的灯笼,扎眼得很。不把这份‘匠气’彻底藏起来,想安稳度日?难如登天!”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爷爷改名字(从陈有为改为陈佑为),或许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改头换面”,是用了这画匠的邪门手段,用一张纸脸,掩盖了他作为阴孩匠的本来面目和那股所谓的“匠气”!
但这……不还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麻烦吗?跟我之前猜的“躲避仇杀”有何不通?
王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白了我一眼,语气带着一丝讥讽和沉重:“你以为是江湖恩怨?娃娃,你是大学生,你算算,你爷爷是五十五年前‘改头换面’的,那一年,是公历哪一年?那年头,发生了么子(什么)大事,你历史书上学过吧?”
五十五年前……2021减55……是1966年!
那一年……那场席卷一切的……!
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股源自历史深处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我的脊柱,让我如坠冰窖,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爷爷是为了躲避那个年代的冲击而不得已采用这种极端手段……那这张纸脸背后所承载的恐惧和无奈,远比任何鬼怪仇杀都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王先生见我脸色煞白,知道我已经想到了,便不再多言。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烬,对还在发愣的村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去喊人吧,这口棺材,不能再摆在这里了。”
村长如梦初醒,急忙问:“不摆这里?那摆到哪里去?祖坟都进不了……”
王先生没好气地打断他:“我管你摆到哪里!田埂上、河滩边,随便找个地方先放着,总之不能停在村里!赶紧去!”
看着王先生突然变得强硬而急切的姿态,我心里非但没有踏实,反而涌起一股更大的不安。他先前的疲惫和现在的焦躁,都透着一股事情远未结束的不祥预感。我原本以为,尸l翻面之后,村里的厄运就会停止。
可看着王先生那凝重如铁的侧脸,我才绝望地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错得是何等的离谱……真正的恐怖,或许才刚刚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