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离去后,笼罩在王府上空的无形威压似乎渐渐散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却留在了云娘的心底,久久不散。“胚玉”、“药引”这些词,像魔咒一样日夜在她脑海中盘旋。她比以往任何时侯都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已的处境——她是一件工具,一件被精心保养、以待来日使用的祭品。
然而,与这份终极认知相悖的是,她在王府表面的日子,却似乎好过了一些。许是她成功通过了最初的考验,许是国师那句“上佳胚玉、养得不错”的评价不知怎地在下人间传开,府中众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却不容忽视的变化。
以往那些只是漠然处之或隐隐带着轻视的管事婆子、有头脸的大丫鬟,如今见面时,虽谈不上多么恭敬,但至少礼数周全了许多,脸上也会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意。份例用度,再无人敢克扣短缺,甚至偶尔还会有些不起眼的小实惠,比如送来的点心更精致了些,或是夏季的冰块给得比别处更足。
但云娘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在这深宅大院浸淫数月,她早已明白,表面的平和下,往往暗流汹涌。有些人态度的转变,或许只是出于对王府权威(尤其是瑞王和国师态度)的敬畏和趋利避害的本能。但也有些人,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探究、审度,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和敌意。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只因一张脸,便得到如此“重视”,难免会触动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这日午后,负责分发夏日用物的管事婆子带着两个小丫鬟,抬着几匹新到的轻纱料子来到云娘住处。那婆子脸上堆着笑,眼角却带着精明的算计。
“姑娘瞧瞧,这可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最是透气凉爽不过。按说这料子紧俏,各房都盯着呢,老婆子我念着姑娘怕热,特意先紧着您这儿挑。”她嘴上说着漂亮话,手下展开的料子,颜色却要么是过于娇嫩的粉紫,要么是略显老气的赭石色,并不符合婉娘素来清雅的喜好,质地也似乎比往常用的次了一等。
若是一个月前,云娘或许就忍气吞声地收下了。但经历了陈老夫人的试探,见识了国师的冷酷,她深知在这吃人的地方,过分的退让和软弱,只会让人觉得自已更好拿捏,从而变本加厉。她如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不能再授人以柄。
云娘没有去碰那些料子,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有劳嬷嬷费心。只是我记得,上月李嬷嬷亲自吩咐过,我这边的一切用度,皆比照芷萝苑的旧例,不得有误。这软烟罗虽是好的,但颜色和质地,似乎与娘娘平日所用颇有出入。若是库房近日采买艰难,或是份例有所调整,我也不敢让嬷嬷为难,自当去回禀李嬷嬷问个明白,免得坏了府里的规矩。”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对方可能是在以次充好、克扣份例,又抬出了规矩最严、权力也大的李嬷嬷,最后还把自已放在了遵守规矩、不愿让他人为难的位置上。
那婆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没想到这个平日看起来温顺安静的替身,竟如此犀利,一眼看穿她的把戏,且反击得如此干脆。若真闹到李嬷嬷面前,以李嬷嬷对芷萝苑那边、对这位“替身”的重视程度,自已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说不定这管事的差事都要丢。
她连忙换上一副惶恐又懊恼的表情,轻轻拍了一下自已的额头:“哎哟!瞧我这老糊涂!真是忙晕了头,竟把准备给别处的料子错拿到姑娘这儿来了!该死该死!姑娘千万恕罪,我这就去换,这就去把真正适合娘娘……适合姑娘的好料子送来!”说着,忙不迭地指挥小丫鬟把那些料子收起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云娘的房间。
看着婆子仓皇的背影,云娘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疲惫和悲凉。她不想卷入这些蝇营狗苟的争斗,她只想在这命运的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但现实却逼得她不得不竖起尖刺,用智慧和心计来保护自已这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
这次小小的交锋,像一面镜子,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王府人际的复杂。她就像一叶突然闯入平静湖面的扁舟,不可避免地搅动了原有的生态,也必然会引来暗处的窥视和阻力。往后的路,除了要应对瑞王、婉娘、李嬷嬷这些明面上掌控她命运的人,还要时刻提防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冷箭。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红得刺眼。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生存,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她的生存,更是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