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宴饮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云娘心底激起惊涛骇浪,连带着她看似平静的日常也泛起紧张的涟漪。李嬷嬷的训练愈发严苛,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手、甚至呼吸的节奏,都被要求与婉娘犯心疾时的羸弱感完美契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然而,比宫中宴饮更先到来的,是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府中下人行事愈发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窃窃私语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屏息般的寂静。李嬷嬷的脸上终日不见一丝笑影,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云娘隐约感觉到,有一位大人物要来了。从丫鬟们敬畏又忌讳的低声交谈中,她捕捉到了那个称呼——国师。
对于这位国师,云娘所知甚少,只在张婆最初的威逼利诱和李嬷嬷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印象:深得皇帝信任,精通玄奥术法,地位超然。更重要的是,寻找“替身”以挡灾厄的计策,正是出自此人之口。这个认知,让云娘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国师,怀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仿佛是她这场荒谬命运的最终裁定者。
国师驾临那日,王府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无形的结界。云娘被严令待在所居的僻静院落,不得随意走动,连窗前远眺都被限制。午后的阳光明明很好,她却觉得房间里的光线都变得晦暗不明。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李嬷嬷步履无声地出现在房门口,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收拾一下,国师要见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云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手脚一片冰凉。她默默地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跟着李嬷嬷,穿过一道道寂静的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断头台。
她们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暖阁。阁内熏着一种奇特的香,味道清冷幽远,闻之让人头脑异常清醒,却又从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意。一个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正是国师。他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老年人的浑浊,反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深处。瑞王也在一旁坐着,神色平静无波,只是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绷紧了些。
国师的目光如通实质,缓缓落在云娘身上。那目光不像瑞王的审视带着权衡,不像李嬷嬷的挑剔带着规训,而是一种纯粹的、非人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材质、年份和用途。他没有开口问话,只是示意她走近。
云娘强忍着战栗,依言上前。国师站起身,绕着她缓缓走了三圈,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她头顶、周身要穴流转,时而停下,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掐算,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真切。
那片刻的时间,漫长得如通几个时辰。云娘感觉自已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这诡异的目光下,连灵魂都在颤抖。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垂着眼,不敢流露出丝毫情绪。
“嗯……”良久,国师终于停下脚步,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转向瑞王,微微颔首,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王爷放心。此女命格确与娘娘相合,灵气内蕴,根基稳固,是上佳的‘胚玉’。如今看来,养得也不错。好生维系,待时机成熟,必成大用。”
“胚玉”、“养着”、“大用”……这些词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云娘的耳朵,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她不再仅仅是“影子”,更是一件被精心培育的“材料”,一个等待被投入炉火的“药引”!那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瑞王闻言,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看向云娘的目光里,那层冰冷的隔阂仿佛也淡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看着一件即将完工的、记意的作品。“有劳国师费心。”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转而對李嬷嬷吩咐道,“带她下去吧,好生照看。”
“是。”李嬷嬷躬身应下,暗中拉了拉云娘的衣袖。云娘如通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了个礼,跟着李嬷嬷退出暖阁。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暖阁,重新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她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比在那冰冷的房间里更觉寒冷。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透她心底凝结的冰层。
国师的出现和他那番话,像一道最终判决,更清晰、更残酷地昭示了她未来不可改变的命运。她存在的价值,仅仅是为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使用”,被“牺牲”。这条看似在王府站稳脚跟的路,每一步,都通向早已注定的深渊。
回到那间僻静的厢房,云娘坐在窗前,久久未动。腕上婉娘赏赐的那对玉镯触手冰凉,此刻更像是一副提前戴上的镣铐。她看着镜中那张与婉娘越来越像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仅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过去,连未来的生命,也早已不属于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