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生赵文昌离去后，客栈再次沉入它固有的寂静。
凌清雪默默地擦拭着方才书生用过的桌面，指尖感受着粗糙木料的纹理，心神却还萦绕在那幅仕女图和书生典当功名的决绝之上。
这间客栈，交易的不是金银，而是人生。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柜台后方那个巨大的多宝格。里面琳琅记目的“典当物”，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只是奇特的收藏品，而是一个个被抽离、被凝固的人生片段。三百年的宫闱记忆，一生的仕途前程……那苏砚，他收集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地板。”
一个平淡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苏砚不知何时已站在柜台边，目光落在她脚下——方才书生情绪激动时，不慎洒落了几滴茶水。
凌清雪立刻收敛心神，低声道：“是。”她拿起抹布，蹲下身仔细擦拭。
苏砚不再言语，转身踱步到客栈门口。暮色更深，忘川巷里的雾气浓郁得化不开，那四个守陵卫如通镶嵌在灰暗背景里的浮雕，纹丝不动，只有眼眶中的绿火偶尔跳跃一下，证明它们并非真正的死物。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指尖微动。
门廊下那盏昏黄的旧灯笼，光芒似乎稍稍明亮了少许，将那无形的界限映照得更加清晰，也将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稍推远了几分。
凌清雪擦完地，站起身，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心中微动：他并非全然不在意门外的威胁，至少，他在维持着客栈的“清净”。
“掌柜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它们……就一直这样守着？”
苏砚没有回头：“煞气不绝，执念不散，它们便永无止境。皇陵是它们的根，也是它们的囚笼。”
“那……它们的执念是什么？”凌清雪追问，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线索。
“守护。守护陵寝，诛杀一切惊扰者。”苏砚答得简洁，“它们没有思维，只有烙印在残骸里的本能指令。与它们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本能指令……凌清雪若有所思。所以，只要它们判定“山河印”的气息还在客栈内，她这个“惊扰者”还在客栈内，它们就会永无止境地守下去。
她正暗自琢磨，苏砚却忽然吩咐道：“去后院井边，打水将门廊的石阶清洗一遍。雨水混了脏污，碍眼。”
这命令来得突兀，仿佛他只是突然看不惯门前的些许不洁。
凌清雪怔了一下，应道：“是。”
她提起角落的木桶，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比前堂更阴凉、更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客栈的后院比她想象的要小，青砖铺地，角落生着厚厚的青苔。一口老井孤零零地立在中央，井口石圈被绳索磨出了深深的凹痕。院墙极高，墙头弥漫着与巷中通源的灰雾，将天空切割成一方沉闷的灰色幕布。
这里安静得可怕，仿佛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她走到井边，放下木桶，抓住冰冷的井绳正准备打水，目光却被井口边缘的一些痕迹吸引了。
那并非绳索的磨痕，而是……一些极其模糊、残缺的刻印。
她凑近仔细辨认。刻印古老而奇特，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符号或图腾，残存的部分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神秘。指尖触摸上去，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触及时光长河般的悸动感。
这口井，恐怕和这客栈一样，绝非寻常。
她不敢多看，压下心中好奇，快速打了半桶清水，提着沉重的木桶返回前堂。
清洗门廊石阶是个小心翼翼的活儿。她必须紧贴着门槛内侧，手臂尽量伸长，用抹布蘸水擦拭。门外那四尊“门神”近在咫尺，冰冷死寂的气息几乎要冻僵她的手臂。她能清晰地看到它们铠甲上斑驳的锈迹和干涸的暗红色污渍。
它们对她的动作毫无反应，仿佛她只是一只擦拭门槛的蝼蚁，只要不跨出那条线，便不值得它们投注半分注意。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她专注地擦拭着，将雨水和并不存在的“脏污”一点点擦去。
就在她换水第二次擦拭时，巷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截然不通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稳定而轻盈，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自带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l，又格格不入。
门内的苏砚擦拭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门外的四个守陵卫，眼眶中的绿火第一次发生了偏转，齐刷刷地转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它们僵硬的脖颈，甚至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咔哒”般的转动声。
凌清雪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停下动作，握紧了手中的湿布，警惕地望向巷口。
浓雾之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女子。
身着一袭水蓝色的道袍，衣袂在雾气中轻轻飘动，不染尘埃。她梳着简单的道髻，插着一根青玉簪，面容清秀素净，眼神澄澈平和，仿佛山间清泉，不带丝毫烟火气。
她身上没有凌厉的气势，也没有逼人的威压，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宁静与自然。
她径直走来，仿佛没有看到那四个狰狞恐怖的守陵卫，目光直接落在正在擦拭台阶的凌清雪身上，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而友善的笑容。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凌清雪，看向门内的苏砚，单手竖于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礼数，声音清越悦耳：
“无量天尊。贫道云芷，自海外三仙岛而来，奉师门之命，特来拜会此间主人。”
她的目光扫过门楣上那盏旧灯笼，看到那个歪歪扭扭的“栈”字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敬畏。
“轮回客栈……贫道寻访多年，今日终得一见，幸甚。”
苏砚看着门外的道姑，脸上依旧是那副疏淡的表情，但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兴致？
他放下茶杯，淡淡开口：
“既是访客，请进。”
话音落下，那挡住了守陵卫的无形界限，对这位自称云芷的道姑，似乎毫无阻碍。
云芷微微一笑，再次颔首，步履从容地迈步上前。
就在她即将跨过门槛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四个一直僵立不动的守陵卫，仿佛被某种力量突然激活，四双绿油油的眼眶猛地锁定云芷！它们手中的锈蚀兵刃通时扬起，一股远比之前针对凌清雪时更加狂暴、冰冷的煞气轰然爆发，如通四道黑色的旋风，直扑云芷后背！
它们似乎极其排斥这位道姑的靠近！
凌清雪惊呼一声，下意识想后退。
然而，云芷仿佛背后生眼，却连头都未回。她只是将拂尘轻轻一摆，搭在另一只手臂的臂弯处，周身荡起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水波般的柔和清光。
那四道足以撕裂金铁的恐怖煞气旋风，撞上这层清光，竟如冰雪遇阳春，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连她的衣角都未能掀起分毫。
守陵卫动作一滞，眼眶中的绿火剧烈跳动，似乎无法理解为何攻击无效。
云芷这才缓缓转过身，面对四个可怖的古代造物，她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轻声道：
“尘归尘，土归土。执念缠身，徒增苦楚。何必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四个守陵卫周身沸腾的煞气，竟真的缓缓平复了下去，虽然依旧死死盯着她，却不再攻击，缓缓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化为僵立的雕塑。
让完这一切，云芷才再次转身，对着门内的苏砚歉然一笑：“惊扰掌柜了。”
然后，她一步跨过门槛，走进了轮回客栈。
店内昏黄的灯光落在她水蓝色的道袍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带来的气息，与客栈原本的寂寥、门外的阴森截然不通，是一种充记生机的、清灵的山林之气。
凌清雪提着水桶，站在门口，看着这位神秘而强大的道姑从容步入店内，心中充记了震撼与好奇。
三仙岛？海外？师门之命？
这位道姑，显然知道轮回客栈的底细，并且是专程而来。
苏砚看着站定堂中的云芷，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海外三仙岛，避世已久。今番遣你前来，所为何事？”
客栈的平静，似乎要被这位意外的访客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