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滑入一种紧绷的平静,像拉满的弓弦,无声地积蓄着骇人的力量。
焦仲卿日渐沉默,官袍下的身躯绷得像一块被雨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的木头,每一次踏入那座被妖异气息浸透的院落,都需要耗去他大半气力。
他开始留意那些细微处的变化。
母亲焦氏偶尔望向苏妲己时,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畏惧,而掺进了一种近乎麻木的依赖,仿佛离了那妖孽的“规矩”,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自处。
小妹焦月更是彻底成了哑巴影子,唯有在苏妲己吩咐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活气,执行得一丝不苟。
这座宅院,连同里面的人,都正在被无声地蛀空、重塑。
而他,焦仲卿,是唯一还在徒劳抵抗那个侵蚀过程的傻子。
这日休沐,他无处可躲。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懒,苏妲己歪在院中槐树下的竹榻上小憩,一本闲书盖在脸上,呼吸均匀。
焦月远远坐在廊下打盹。
焦氏大概又在佛堂里对着牌位絮叨。
焦仲卿坐在书房窗后,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院中那抹窈窕的身影。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恬静得像一幅画。
可他知道,那恬静之下,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暗流。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他停在她榻前,垂眸看着。
书册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段白皙的脖颈,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看得有些出神,一种混杂着恨意、恐惧和某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的情绪,在胸腔里鼓噪。
忽然,一阵风吹过,掀动了书页一角。
那本书滑落下来,露出她的脸。
她似乎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红唇微张,毫无防备。
也就在这一刻,焦仲卿的瞳孔猛地收缩。
阳光正好,清晰地照见她耳后那一小片肌肤——那原本光滑细腻的皮肤上,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极细、极淡的、如同灼伤般的红痕!
那痕迹诡异地蜿蜒,乍看像是光线错觉,细瞧却透着一股非人的邪气。
这不是刘兰芝的身体会有的痕迹!
一个被死死压抑的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刺破所有自欺欺人的迷雾,狠狠扎进他脑海——
妖祟附体!
不是性情大变,不是受了刺激,是真正的、来自幽冥的、占据了他妻子皮囊的妖物!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猛地后退一步,脚跟磕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竹榻上的人儿睫羽颤了颤,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眸中初时还带着惺忪睡意,水光潋滟,但在触及他惨白惊恐的面容时,那点睡意瞬间消散,化为深潭般的清明与…一丝了然的玩味。
“夫君?”
她懒懒支起身,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目光却在他脸上逡巡,“站在这儿做什么?瞧我睡觉?”
焦仲卿喉结剧烈滚动,想说什么,牙齿却磕碰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死死盯着她耳后——那红痕在她醒转后,竟仿佛淡去了一些,但仍隐约可见。
苏妲己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指尖若无其事地拂过自己的耳后。
随即,她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被窥破秘密的惊慌,反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哦……”她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般,“夫君是瞧见这个了?”
她微微侧过头,将那片肌肤更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一朵刚开的花:“许是昨日在院里晒太阳,不小心被什么小虫子叮了。怎么?吓到夫君了?”
解释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可焦仲卿的心却直直沉下去。
她太镇定了,镇定得反常。
那眼神分明在说:我知你看见了,我知你猜到了,可我偏偏不认,你待如何?
他浑身发抖,不是因这夏日午后的风,而是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你……”
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苏妲己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站起身,逼近一步。
明明比他矮上许多,那目光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夫君今日,话似乎格外多。”
她声音冷了下来,方才的慵懒甜腻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锐利,“我是谁?我是你明媒正娶、拜过天地高堂的妻子,刘兰芝。”
“你不是!”
焦仲卿猛地低吼出来,积压多日的恐惧、愤怒、屈辱在这一刻轰然决堤,他眼睛赤红,指着她耳后,“兰芝她不会有……不会有这种邪物痕迹!你占了她的身子!你把她还给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崩溃的哀鸣。
院内死寂。
廊下的焦月早已惊醒,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苏妲己静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终于撕开所有伪装、浑身颤抖着直面真相的男人。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冒犯的怒意,也无阴谋得逞的得意。
良久,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寥和嘲讽。
“还给你?”
她重复着这句话,目光掠过他,看向这方被围墙圈住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个连自己妻子都护不住,任由她受尽折辱、投水而亡的男人……现在倒想起来要了?”
焦仲卿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焦仲卿,”她转回目光,眸中情绪褪尽,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你看清了又如何?”
她上前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剜心剔骨:
“纵是妖孽,如今替你稳着家宅、镇着外侮、让你母亲小妹‘安享太平’的,是我。”
“纵是邪祟,如今夜里睡在你枕侧、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也是我。”
“你的兰芝……”
她红唇勾起最艳烈也最残忍的弧度,“早就死在你的懦弱和这吃人的规矩里了。”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唯一能让你,让焦家,活下去的‘东西’。”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如同那夜一般,再次点上他剧烈起伏的心口。
“认了吧。”
“你离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