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值房的夜,浸着陈年墨锭的酸腐和孤灯清冷的烟油气。
焦仲卿伏在案上,一卷户籍册子摊开许久,却一字未入眼。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触感却幻化成另一番光景——冰凉的、带着冷香的手指,轻佻划过他心口的战栗。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
闭眼,是廊下她喂雀时颈侧那一弯白皙的弧度;睁眼,是灯焰跳动下她逼视他时,眼底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恨意与恐惧绞紧心脏,可在那窒息的缝隙里,偏又钻出藤蔓般扭曲的念头:若无她,此刻他是否正疲于应付母亲的怨怼、姨母的刁难、小妹的哭诉?
这认知羞耻得让他喉头发哽。
“焦兄?还不回?”
同僚披上外袍,诧异地看他一眼,“再晚可就宵禁了。”
焦仲卿猛地回神,仓促应了声:“…还有些尾务,处理完便走。”
同僚摇摇头,嘟囔着“何必如此勤勉”,推门走了。
值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这安静却催生更大的喧嚣,在他脑子里擂鼓。
他烦躁地起身,踱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夜风涌入,带着市井散尽的微凉。
远处更梆声模糊传来。
三更了。
他竟宁愿窝在这冷硬值房里,也不敢回去面对那个……家。
那个被她掌控得滴水不漏,予取予求的巢穴。
这念头一生,便伴着一阵尖锐的自鄙。
他焦仲卿,何时变得如此懦弱不堪?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嘶鸣:
回去又如何?
不过是再看她如何用最轻柔的语调,行最诛心之事,将他最后一点丈夫的、主人的尊严,也踩进泥里。
她像个最高明的猎手,不急着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只慢条斯理地拨弄,看他挣扎,看他恐惧,看他……沉沦。
焦仲卿猛地关上窗,背抵着冰凉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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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时,他还是踏着露水回了那座宅院。
院门依旧虚掩,像是无声的嘲弄。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清晨的凉意弥漫。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向书房,想在那方寸之地捱到日头高起。
经过主屋窗下时,却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
是……母亲?
他脚步钉在原地。
紧接着,是那个他如今夜夜梦魇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带着冰棱般的清晰度,穿透窗纸:
“婆婆又做噩梦了?”
屋内,焦氏蜷在榻边,肩膀瑟缩,老泪纵横,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苏妲己披衣坐在妆台前,对镜慢悠悠梳理着一头墨缎般的长发,看都没看她一眼。
“梦到什么了?是梦到……那盆洗脚水太凉?”
铜镜映出她半张脸,红唇微启,“还是梦到……月儿高热不退,胡话连连?”
焦氏浑身剧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惊恐的抽气。
苏妲己放下梳子,拿起一枚玉簪,在指尖把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婆婆若是白日里心绪宁和,少想些不该想的,夜里自然睡得安稳。”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抖成筛糠的焦氏身上。
“还是说,”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疑惑表情,“婆婆觉得,如今这日子……还不如从前?”
焦氏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委屈恐惧都噎在喉咙里,化作剧烈的摇头:“不…不敢……如今好…都好……”
“那便好。”
苏妲己弯唇一笑,站起身,将玉簪随意簪入发间,“既如此,便打起精神来。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的,不是吗?”
她走到焦氏面前,弯腰,伸出手。
焦氏吓得一缩。
那手却只是替她捋了捋散乱的花白鬓发,动作堪称轻柔。
“去洗把脸吧。”
苏妲己直起身,声音依旧温和,“一会儿仲卿该回来用早饭了。莫要让他……担心。”
“担心”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
焦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踉跄着冲了出去。
窗外,焦仲卿背贴着冰冷墙壁,缓缓闭上眼。
方才屋内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耳中。
他听见了母亲的恐惧,更听见了她如何用最“温柔”的方式,将这份恐惧烙进母亲的骨髓。
他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屋内,苏妲己走到窗边,目光淡淡掠过窗外那一角骤然绷紧的青色官袍衣角。
她唇角无声勾起。
看吧。
多有趣。
她就是要他听。
要他看。
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了这份令人窒息的“平和”。
她推开窗,晨风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
“夫君?”
她看向僵立窗外的男人,脸上绽出一个毫无阴霾的、明媚的笑,“站外面做什么?早饭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