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这口深潭,到底还是被外头的风砸破了。
这日晌午刚过,日头正毒,院门被拍得山响,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蛮横气。
焦月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针线笸箩差点翻在地上,眼神慌慌地瞟向主屋廊下正懒洋洋倚着栏杆喂雀儿的苏妲己。
苏妲己眼皮都没抬,指尖捻着一撮粟米,慢条斯理地撒出去。
几只麻雀跳跃着啄食。
“月儿,抖什么?”
她声气儿慵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训诫,
“门响了就去开。焦家的门楣,是能任人这般捶打的?”
焦月白着脸,小跑着去了。
门闩一落,外头的力道猛地一推,差点将焦月带个趔趄。
涌进来三四条人影,为首的是个高颧骨薄嘴唇的妇人,穿着簇新的绸衫,头上金簪明晃晃刺眼,正是焦氏那位嫁到邻县富户的妹子,陈王氏。
后头跟着她两个牛高马大的儿子,还有一个小厮模样的,手里竟捧着几匹颜色鲜亮的锦缎。
陈王氏一进门,那双精明的眼就滴溜溜四下扫射,越过战战兢兢的焦月,直接落在廊下那抹窈窕身影上,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哟!这日头晒屁股的时辰,倒有闲心在这儿逗雀儿!我姐姐呢?这家里是没了规矩了?”
她嗓门尖利,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记忆里,这妇人没少借着走亲戚的名头,来对原身的持家之道指手画脚,撺掇焦氏给“不懂事”的儿媳立规矩。
苏妲己终于慢悠悠转过身。
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光晕,她抬手,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并无疑汗的额角,动作优雅得刺痛了陈王氏的眼。
“我当是谁,”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院中的嘈杂,“原来是陈家婶婶。婆婆在佛堂静心,不便打扰。您有事?”
陈王氏被她这态度噎得一怔,随即火气更旺:“静心?我看是堵心!我这才多久没来,这家里就改了姓了?一个媳妇儿,见了长辈不行礼不问安,摆的什么款?”
她几步上前,指着苏妲己,“刘兰芝!我姐姐性子软和,纵得你没了边幅!今日我便替我姐姐教教你,什么是焦家的规矩!”
她身后两个儿子也面露不善,向前逼近一步。
若是从前,这场面足以让原身吓得脸色惨白,手足无措。
可现在的苏妲己,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像玉珠落盘,清脆,却没半点温度。
“规矩?”
她重复着,目光终于落在陈王氏脸上,那双美眸幽深,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婶婶要教我规矩?”
她缓步走下台阶,裙裾纹丝不动,通身的气派却让咄咄逼人的陈王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也好。”
苏妲己在陈王氏面前站定,目光扫过她身后那几匹锦缎,“婶婶既然带着礼来,想必是知道‘礼数’二字的。却不知,登门呵斥主家,纵容子侄威逼……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陈家……或是焦家的?”
陈王氏脸涨得通红:“你放肆!我是你长辈!”
“长辈?”
苏妲己眉梢微挑,忽地侧过头,对着厨房方向,声音稍稍扬高,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婆婆,陈家婶婶来了,说您性子软和,纵得家里没了规矩,要替您教我呢。”
厨房里死寂一瞬。
然后,一阵窸窣响动,焦氏竟真的佝偻着身子,脚步虚浮地挪了出来。
她脸色蜡黄,眼神躲闪,不敢看苏妲己,更不敢直视自己那气势汹汹的妹子,只嗫嚅着:“她、她婶子来了……家里……家里都好……”
陈王氏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姐姐这副畏缩模样,简直不敢认:“姐姐!你怎地……”
“婆婆,”苏妲己却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声音轻柔得像拂过湖面的春风,听在焦氏耳中却如同惊雷,“您说,咱家如今的规矩,好不好?”
焦氏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好……好……都好……”
“婶婶听见了?”
苏妲己转回脸,看向脸色青白交错的陈王氏,唇角弯起完美的弧度,“婆婆说,家里的规矩,好得很。不劳婶婶费心教导了。”
她目光下落,停在那几匹锦缎上:“倒是婶婶这礼……看着厚重。是知道前些时日婆婆身子不适,特意送来给婆婆补身子的么?真是……有心了。”
陈王氏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背过去。
她本是拿着锦缎来显摆,兼带敲打这个“不懂事”的侄媳,哪曾想会变成这样!
苏妲己却已微微侧身:“月儿,愣着做什么?还不替婆婆谢过婶婶厚礼,把东西接过去收好?”
焦月一个激灵,赶紧上前,几乎是从那愣住的小厮手里“接”过了锦缎。
苏妲己这才重新看向气得浑身发抖的陈王氏,笑容温婉得体:“婶婶若是没别的事,便请回吧。婆婆要静养,不好久扰。至于您带来的这两位……”
她眼风扫过那两个壮汉,带着一丝极淡的讥诮,“焦家门户小,容不下这般大的阵仗。下次若再这般不懂事地闯门……”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砸在陈王氏和她儿子心上:
“…怕是连门,都进不来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渗人的寒意。
陈王氏猛地打了个寒颤,看着眼前这张美得惊心却冷得刺骨的脸,再看看姐姐那副鹌鹑似的模样,一股莫名的恐惧终于压过了愤怒。
她嘴唇哆嗦了几下,竟一个字也没敢再说,狠狠一跺脚,脸色铁青地转身就走。
两个儿子和小厮也忙不迭地跟了出去,活像后头有鬼撵着。
院门“哐当”一声被甩上,隔绝了外头的世界。
院内重归寂静。
焦氏还僵在原地,脸色灰败。
苏妲己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对抱着锦缎不知所措的焦月淡淡道:“料子不错,收着吧。给你哥哥裁件新袍子。”
说完,她转身,重新走上廊阶,捡起方才搁下的粟米碟子。
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重新落回她脚边。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笼罩着整个死寂的院落。
焦仲卿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脸色苍白,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她悠闲喂雀的侧影,那般从容,那般……强大。
一种混合着恐惧、屈辱、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扭曲的安心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挡住了所有外来的风雨,用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方式。
代价是,将他,将整个焦家,都变成了她的笼中雀。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甲深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