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明衍已经推着他的小推车出现在幸福家园小区门口。
那辆推车是他全部的家当——一个简易的炉灶,一排装着中药材的玻璃罐,几个保温桶,还有折叠起来的小桌板和板凳。车身上用红漆写着“明记凉茶”四个字,漆色已有些斑驳脱落。
“明衍,这么早啊!”扫大街的环卫工大妈招呼道。
“早,刘姨。”明衍腼腆地笑笑,手脚麻利地支起摊子。
他今年刚满二十,面容清秀得像个高中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得像一杯清水。若不是眼角偶尔流露出的那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摆摊少年身怀异能。
第一锅凉茶开始熬煮,药材的清香随着蒸汽飘散在晨风中。明衍小心地控制着火候,这是慧海师父教他的方子——夏枯草、金银花、薄荷叶,清热解暑,最适合这闷热的季节。
六点刚过,晨练的老人陆续聚到摊前。
“小明,来碗凉茶!”
“好嘞,李爷爷,还是不加糖对吧?”
明衍熟练地舀茶、收钱、找零。收钱时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慧海师父说过“医者仁心”,可他需要钱买药材,需要钱攒着考行医资格证。
七点左右,周姐从花店出来,手里捧着几枝含苞待放的茉莉。
“明衍,今天城管可能会来查,”她压低声音,“昨天我听说他们在隔壁街整顿市容,你注意点。”
明衍顿时紧张起来,手下意识攥紧了汤勺:“谢谢周姐,我...我会注意的。”
“别怕,”周姐把茉莉插在推车旁的篮子里,“我帮你看着,来了就喊你。”
花香混着药香,引来几只早起的蜜蜂。明衍看着那几枝茉莉,心里稍稍安定。周姐是好人,她的花店就在小区门口,这半年来没少照顾他。
八点钟,上班高峰到来。几个熟悉的上班族在摊前停下:
“明衍,来杯提神的!”
“今天脸色不太好啊,昨晚没睡好?”
明衍勉强笑笑。他确实没睡好,昨夜又做了那个噩梦——无数双手伸向他,索取着,吸取着,而他体内的能量一点点流失,最终枯竭而醒。
但他不能说,只能含糊应着:“天热,睡不踏实。”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区里踱步而出。慧海师父七十岁了,腰板依然挺直,穿着朴素的灰色中山装,手里盘着两枚光滑的核桃。
“师父。”明衍恭敬地低头。
慧海点点头,目光扫过凉茶摊:“最近没乱用能力吧?”
“没有,按您说的,就煮煮凉茶。”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旧书,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页角卷曲发黄:“这是我这几天整理的,一些常见病症的推拿手法和药方,你拿去好好看。”
明衍双手接过,如获至宝。这本书比慧海以前给他的任何资料都要厚实,仿佛凝聚了老人毕生所学。
“师父,这太贵重了...”
“拿着,”慧海打断他,“最近少用能力,尤其是精神感应方面的。柳家的人在找你,听说他们需要‘神系’的能力者做什么实验。”
明衍的手一颤,书差点掉进煮茶的锅里。柳记古董店的柳苍玄,他见过几次,总是笑眯眯的,但那笑容从不达眼底。
“为什么找我?我...我就是个摆摊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慧海叹息,“你这体质,注定躲不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守住本心。”
老人说完便踱步离开,留下明衍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明衍总是下意识朝街口张望,生怕柳家的人或者城管突然出现。他舀茶时手抖了几次,烫红了手背。
九点半左右,一辆电动车突然从街角拐进来!明衍心脏骤停,待看清不是城管的执法车才松了口气——是慧能师兄蹬着他的三轮车来了。
“明衍!给你带了好东西!”慧能跳下车,从三轮车上拖下几个纸箱,“昨天收废品时看到的,都是装药材的箱子,结实着呢!”
慧能比明衍大五岁,精系锻体境,浑身肌肉结实得像头小牛。他一边帮明衍整理纸箱,一边絮叨:
“你说你,非要摆这个摊,提心吊胆的能挣几个钱?不如跟我收废品,虽然脏点累点,但自由啊!”
明衍只是笑。慧能师兄人好,就是嗓门大,说话直。
果然,慧能下一句就来了:“昨天是不是又免费给人看病了?你说你傻不傻!现在哪有白干活儿的?”
“就是帮王阿姨看了看腰,她老是疼...”
“看看看!又来了!”慧能气得跺脚,“你当你是菩萨转世啊?菩萨还得收香火钱呢!”
正说着,周姐突然从花店跑出来,声音急促:“明衍!收摊!城管来了!”
街口,两辆白色电动车正转弯驶来,车上人穿着制服!
明衍脑子嗡的一声,手忙脚乱地开始收东西。慧能反应极快,一把将炉火熄灭,三两下拆了桌凳往三轮车上扔。
“药罐!药罐还没拿!”明衍急着去抱那些玻璃罐。
已经来不及了。城管的车停在摊前,下来三个人。
“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有许可证吗?”
明衍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慧能赶紧上前递烟:“几位大哥,通融通融,这就收,这就收!”
一个年轻城管推开慧能的手:“少来这套!无证经营还占道,车子扣了!”
明衍眼睁睁看着他们开始往执法车上搬东西,心脏揪痛。那套炉灶是他攒了三个月钱买的,那些药材是慧海师父带他去批发市场精心挑选的,那几个保温桶...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扑向推车底层的一个暗格——那里藏着慧海师父刚给的书!
“干什么!”一个城管拦住他。
“我、我拿点私人物品...”明衍急得眼泪在打转。
年轻城管直接拉开暗格,那本线装书赫然在内!
“这什么?非法出版物?”
“不是!是我师父给的医书!”明衍想去抢,被另一个城管按住。
年长些的城管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都是些迷信东西!一起没收!”
明衍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慧能还想争辩,被推搡到一边。
就在绝望之际,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柳苍玄笑眯眯的脸。
“几位同志,这是怎么了?”
年轻城管显然认得他:“柳先生,没事,就整顿一下市容。”
柳苍玄下车,走到明衍的推车前看了看,叹息摇头:“可惜了啊,小明这凉茶确实不错,我常喝。”
他转向年长城管,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又塞过去一个小信封。对方推辞几下,最终收下了。
“这次就算了,”年长城管清咳一声,“东西别没收了,但不能再摆了啊!再看到直接扣车!”
城管车开走了。明衍愣在原地,还没从这场惊变中回过神。
柳苍玄走到他面前,笑容和蔼:“小明啊,没事了。以后要摆摊跟我说一声,我在这一片还有点面子。”
明衍讷讷道谢,心里却莫名发毛。柳苍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像是打量一件古董。
“听说你还会看点小毛病?”柳苍玄状似无意地问。
“就、就一点推拿...”
“好啊,年轻人多学点手艺好。”柳苍玄拍拍他肩膀,手指有意无意擦过他颈侧。
那一瞬间,明衍感到一股冰冷的能量探入体内,激得他汗毛倒竖!他猛地后退一步,险些打翻推车。
柳苍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深:“哟,还挺敏感。有空来我店里坐坐,咱们聊聊。”
黑色轿车开走了。明衍扶着推车,浑身发冷。
慧能凑过来,咂嘴道:“这老头可以啊!就是眼神忒毒,跟能看透人似的...”
周姐心有余悸:“明衍,以后真不能摆摊了。要不...你就在我花店后门那块空地上支摊?城管来了也好收拾。”
明衍还没回答,慧海师父不知何时又回来了,面色凝重。
“他碰你了?”老人直接问。
明衍点头,仍在发抖。
慧海抓起他手腕把脉,良久沉默。
“今晚开始,住我那儿。”老人最终道,“柳苍玄盯上你了。”
收拾残局时,明衍在推车暗格里发现慧海师父那本书居然还在——原来柳苍玄塞给城管的信封就夹在书页里,鼓鼓囊囊的。
他翻开书,第一页是慧海师父工整的字迹:
“医者,非治疾也,治心也。神系之道,非控人心,乃守己心。”
明衍抚摸着那些字迹,眼眶发热。
傍晚,他按照周姐的建议,把推车挪到花店后门的小空地上。这里相对隐蔽,有围墙遮挡,从主路不太看得见。
熬完最后一锅凉茶,明衍累得几乎站不住。今天生意不好,挣的钱刚够买明天的药材。
慧能蹬着三轮车回来,扔给他一个馒头:“吃了吗?”
明衍摇头,接过馒头小口啃着。
天渐渐黑透,路灯亮起。明衍坐在小马扎上,看着街上行人匆匆,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孤独。那些灯火中没有一盏属于他,这个城市那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明衍!”周姐在花店门口喊,“进来帮个忙,架子太高我够不着!”
明衍赶紧起身。花店里,周姐指着一个顶层的花盆:“能不能帮我拿下来?我想换土。”
明衍踮脚去够,周姐突然轻声说:“后面架子底下有个折叠床,以后晚了就在这儿睡吧,总比睡推车强。”
明衍愣住,鼻子发酸。
“谢谢周姐...”
“谢什么,”周姐笑笑,“你帮我那么多,该我谢你。”
是啊,明衍想,这座城市没有一盏灯为他而亮,但总有人点着烛火,等他回家。
夜深了,明衍在花店打烊后拉出折叠床。他睡不着,翻开慧海师父给的书,就着手机灯光细细阅读。
某一页上,慧海特意标注了一段:
“神系凝神,非止于感知外物,更在于内守本真。能耗己身愈他人,非智也;能守己心护众生,方为大道。”
明衍反复咀嚼这段话,似懂非懂。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车灯,他警惕地抬头,心脏狂跳——是柳家的人吗?
车灯渐远,街道重归寂静。
明衍抱紧那本医书,如同抱紧一面盾牌。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他并不知道,街对面阴影里,确实站着一个人,正默默注视着花店的方向。
那人手里把玩着两枚核桃,目光复杂。
正是去而复返的慧海师父。
老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