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窝棚顶残破的木板,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声响。洛伦兹蜷缩在最干燥的角落,怀里那本硬皮笔记本像一块冰,透过单薄的衣物汲取着他微弱的体温。外面天色晦暗,正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但他毫无睡意。
十枚铜穆尔换来的东西。他指尖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那种奇特的、挥之不去的“价值感”再次浮现。这不是基于知识的判断,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他小心地取出笔记本。借着从木板缝隙透入的、灰蒙蒙的微光,他仔细审视。皮质比想象中更好,耐磨且带着一种特殊的韧性,边角处有轻微的磨损,显示它曾被频繁使用。封面和封底没有任何标识、徽记或文字,朴素得近乎刻意。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和代码。不是帝国通用语,也不是他零星认识的几种下层行话或黑话。这些符号扭曲、怪异,有些像是数字的变体,有些像是星辰的标记,还有些完全是抽象的几何图形,它们以某种特定的规律排列组合,填满了一页又一页。
换做锈水街的任何其他人,甚至可能包括那些识字的老爷们,看到这东西大概都会和那个销赃贩子一样,认为这是无意义的鬼画符,是废纸。
但洛伦兹的瞳孔却微微收缩。
他的大脑,那台天生为处理和解析信息而生的精密机器,在接触到这些符号的瞬间,便自动开始高速运转。杂乱无章的符号在他眼中不再是混乱的,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关联。重复出现的模式、特定符号的组合频率、页面边缘不易察觉的标记点……
这不是胡写乱画。这是一种密码。一种相当复杂、设计精巧的密码。
挑战感混合着强烈的好奇心,瞬间攫住了他。破解它。就像破解巡逻兵的时间表,就像计算如何从野狗口中抢食,就像推断出铁牙是小偷一样。这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而答案,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些诡异的符号背后。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外界淅淅沥沥的雨声、远处的噪音、寒冷和饥饿,全部被隔绝在外。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这本天书之中。
时间悄然流逝。光线逐渐变得稍微明亮了一些,但窝棚内依旧昏暗。
洛伦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划动着,模拟着可能的替换规则和逻辑结构。他尝试了几种常见的密码基础——字母位移、符号替代、基于特定书籍的页码索引……但都失败了。这套密码系统更加复杂和独特。
然而,他并没有气馁。失败排除了一种种可能性,正在帮他不断接近真相。他的计算和模式识别能力被发挥到极致,大脑如同一个无形的算盘,无数符号如同算珠般被拨动、组合、验算。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页右下角的一个微小标记上。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类似飞鹰侧影的简化图案,刻印得极其细微,几乎与皮质的纹理融为一体。
鹰……
这个意象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弦。他猛地想起在“沉没渠”听到的谣言——关于维勒家族的政敌,鹰巢城的弗格斯大公!弗格斯家族的徽记,正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假设瞬间形成:这本笔记,很可能与弗格斯家族有关!
这个假设如同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瞬间为他的破译工作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至关重要的语境和方向。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尝试,而是开始将符号与可能涉及弗格斯家族的事务联系起来:商业、政治、走私……以及最关键的——秘银。
帝国的心脏是秘银,一切权力和财富都围绕着它旋转。
他的目光重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尝试将它们与“秘银”、“冶炼坊”、“关税”、“贿赂”等关键词进行关联假设。他注意到一组频繁出现的、类似倾斜的天平旁边带着数字的符号组合……
“……不平衡的秤……意味着……虚假的重量?或者……谎报?”他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如果天平代表称重,旁边的数字……不是实际重量,而是……登记在册的重量?”
另一个符号,像一个扭曲的塔楼,旁边总是跟着一个特定的数字“7”的变体。
“第7冶炼坊?”他想起沉没渠听来的零碎信息,关于冶炼坊的“损耗”。
还有一组符号,像是紧闭的门上开启了一道缝,缝隙里流出一个小点,旁边跟着一个代表“大量”的标记。
“门……海关?开启一道缝……放行?流出的点……是秘银锭?意思是……通过贿赂海关,放行秘银锭?”
碎片化的破译开始汇聚,一幅极其可怕的图景逐渐在他眼前拼凑起来。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后背渗出冷汗,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发自内心的、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何等可怕秘密的战栗。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笔记或账本!
这是一本记录着弗格斯大公旗下,一个庞大、精密、胆大包天的走私、贪腐和挪用公款网络的秘密账簿!里面涉及的金额巨大到令人窒息,动辄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秘银锭”为单位!而“秘银锭”背后代表的,是如山如海的金穆尔、银穆尔!
他看到了虚报货物(“海蛇号”空箱事件绝非孤例)、看到了系统性贿赂海关官员、看到了秘密控制下的冶炼坊如何“合理”地让大量秘银“蒸发”、看到了巨额资金通过复杂渠道流入某些标记着特殊代号(可能是某个秘密组织或个人)的地方……
每一个被破译的符号,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一扇通往帝国最黑暗深处的大门。这里面记载的每一条流水,都足以让牵扯到的任何人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财富!这是足以买下整个锈水街,不,甚至买下一个爵位的惊天财富的证据!
危险!这也是足以让他这种阴沟里的耗子死上一万次的催命符!
洛伦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本能地想要合上这本笔记,把它扔得越远越好,或者干脆找机会毁掉它。这东西太烫手了!它散发出的不是财富的光芒,而是死亡的寒气。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价值!无与伦比的价值!这是筹码!是能和大人物对话,甚至要挟他们的唯一资本!
怎么办?卖掉?卖给谁?谁能出得起价?谁又不会在得到后立刻杀他灭口?毁掉?如此巨大的财富和信息,就这么彻底消失?
巨大的诱惑和极致的恐惧如同两条巨蟒,死死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抉择之际——
窝棚外,原本熟悉的、充满了污言秽语和嘈杂生活的锈水街背景音里,混入了一些极不协调的声响。
脚步声。不是巡逻兵那种沉重、有规律的靴声,也不是醉汉踉跄虚浮的步子,更不是居民匆忙的行走。而是那种刻意放轻、却异常稳定、带着某种冰冷目的性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还有压得极低的、冷硬的询问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看到过一个黑发小子……很瘦……大概这么高……”
“……有没有卖过一个旧笔记本……皮质的……”
“……在哪里?”
洛伦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全部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那些询问的声音冷漠、精准,不带任何锈水街特有的油滑或暴躁。他们描述的特征……就是他!还有笔记本!
他们找来了!这么快!
怎么会?!那个小偷明明那么慌张,看起来根本无人注意!
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压倒了方才所有的犹豫和贪念。生存的本能尖叫着占据了上风。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以最快速度将其塞回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到窝棚的缝隙边,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
雨幕中,几个高大的身影正在不远处询问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丐。那些人穿着深色的、材质看起来相当不错的防水外套,打扮得像是普通的商人或佣兵,但他们挺直的脊背、锐利扫视四周的眼神、以及腰间毫不掩饰的、微微隆起的武器轮廓,都与他们试图伪装的平凡格格不入。
他们是专业的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是为了灭口而来的人。
老乞丐惊恐地摇着头,指着某个错误的方向。那几个人没有多余的话,立刻转向下一个目标。
洛伦兹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他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他们很快就会问到这里!
逃!必须立刻逃!
他没有任何行李,唯一的财富就是怀里那枚银穆尔和这本催命的账本。他像一道影子般滑出窝棚,甚至不敢直起腰,利用一切障碍物的阴影,朝着与那些人相反的、通往更复杂巷区的方向潜行。
他的大脑在极度恐惧中依然保持着可怕的清醒,自动调出最复杂的逃亡路线:穿过“寡妇巷”,翻过“碎墙”,进入“迷巢”……那里巷道如蛛网般错综复杂,就连巡逻兵都不愿意轻易进去。
快!快!快!
他不敢回头,拼命奔跑,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他的脸上,和冷汗混在一起。怀中的笔记本像一块燃烧的烙铁,烫得他胸口发痛。
然而,当他按照计划,刚刚钻出一条窄巷,准备冲向下一个隐蔽点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方那个平时应该堆满垃圾、无人看守的小小下水道出口——他预想的逃生路线之一——此刻却被几块不知从哪来的、沉重腐朽的木板和石块堵得严严实实!
不是意外!这是故意的!他们提前封锁了可能的出口!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转身,想尝试另一条路,但已经晚了。
巷子的两头,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了那几个人影。他们封死了退路,正一步步地、不紧不慢地逼近。雨水顺着他们兜帽的边缘滴落,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那冰冷锁定在他身上的、如同看待死人般的目光。
他被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其中一个人抬起了手,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刀刃在灰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幽蓝色的微光,显然是淬了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