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那枚银穆尔沉甸甸的,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紧贴着洛伦兹的胸膛。这小小的金属圆片所代表的安全感,远胜于它本身的价值。它意味着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不必再为了一口发霉的面包去和野狗拼命,不必时刻被饿死的恐惧扼住喉咙。
但洛伦兹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冲昏头脑。锈水街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任何好东西,如果守不住,那就是催命符。露富等于找死。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衣服,脸上刻意抹着污渍,行为举止比平时更加谨慎低调,如同滴入污水的一滴油,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片绝望的背景板,不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他需要信息。不仅仅是关于如何安全地花掉这枚银穆尔,更是关于那张维勒家族汇票带来的隐隐不安,关于铁牙,关于锈水街底下任何可能影响他生存的暗流。而获取信息最好的地方,不在阳光之下,而在污水之中。
“沉没渠”——锈水街的黑市,就建在一条废弃的巨大排水渠里。这里是永恒之城光鲜亮丽表皮下的溃烂脓疮,一切见不得光的交易和信息都在这里发酵、流通。
还未靠近,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污物、潮气、廉价烟草、劣质酒精和未洗漱体味的浓烈气味就扑面而来,几乎能熏得人一个踉跄。对于洛伦兹来说,这是家的味道,是信息的味道。
他像一条回到熟悉水域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渠口。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冒着黑烟的油脂灯提供着可怜的照明,人影在扭曲的光线下晃动,如同群魔乱舞。声音嘈杂得惊人:压低的讨价还价声、醉醺醺的吹嘘、妓女拉客的媚笑、某个角落传来的短促惨叫后被迅速压制的闷响、还有各种货物搬动、金币叮当(偶尔也有银穆尔和更多铜穆尔的声响)的声音。
这里是销赃的天堂,也是谎言的集市,更是秘密的泄洪口。水手、小偷、妓女、放贷人、情报贩子、小帮派成员……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汇聚,他们交换物品,也交换信息,往往在吹嘘和抱怨中,就不经意漏出了有价值的碎片。
洛伦兹找到一个相对干燥、视野尚可的角落,蜷缩下来,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所事事、跑来躲避风雨的流浪儿。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被这里的污浊和嘈杂熏得昏昏欲睡。
但实际上,他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悄然启动,过滤着海量的噪音,捕捉着那些特定的频率和关键词。
他的大脑,就是他的金手指。那不是简单的记忆力好,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信息的高度敏感、快速整合与价值评估能力。无数碎片化的声音涌入他的耳中,在他脑内自动分类、碰撞、链接,像无形的算盘珠噼啪作响,计算着每一条信息的潜在价值和真实性。
一个满身鱼腥味的水手正对着一个收赃的瘦子唾沫横飞:
“……妈的,‘海蛇号’那趟跑得真邪门!明明在海外落了一场风暴,丢了一半货箱,空的!但老子亲眼看着税务官那帮婊子养的,登记册上写的还是‘满舱’!入库单照样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帮蛀虫,胆子比鲸鱼还肥!空箱也能刮出油水!”
(信息:港口税务腐败,存在严重虚报。可能牵连某些官员和商会。价值:中。可卖给某些想扳倒对手的商人,或者用来敲诈小吏,风险高。)
两个穿着廉价丝绸、脸色浮肿的妓女靠在墙边分享着一支烟卷,低声抱怨:
“……最近真是晦气,‘金蔷薇’那边好久没叫外送服务了。听说他们家的少爷,那个叫艾德里安的小白脸,病得厉害,快不行了似的。”
“可不是嘛,他们家采购的老约翰,以前总爱摸两把,现在愁眉苦脸的,光知道买宁神花,一车一车地拉进去,好像那花能吊命一样……啧,大人物们也有烦心事啊。”
(信息:维勒家族继承人重病,大量采购宁神花(常用于镇静安神或某些特殊仪式)。价值:高。与怀中的汇票隐隐呼应。维勒家族可能陷入某种麻烦。此信息需谨慎处理。)
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正对几个手下低声吩咐,语气凶狠:
“……‘碎骨’鲍里斯老大放话了,‘黑爪’帮那笔债,今天日落之前必须见到钱!一个铜穆尔都不能少!他们要是敢呲牙,就直接动手!码头区三号仓库,他们已经藏了一批私货,正好拿来抵债!都给我打起精神!”
(信息:帮派冲突升级,“碎骨”鲍里斯(铁牙的债主)要对“黑爪”帮动手,地点码头区三号仓库。价值:中高。对于想趁火打劫的小偷,或是需要避开冲突区域的人来说,至关重要。也可作为筹码卖给“黑爪”帮,但风险极高。)
“……听说第七冶炼坊这个月的‘损耗’又超标了,监工的头儿吓得尿裤子,连夜跑去……”
“……东区墓园晚上老有怪光,是不是死灵法师……”
“……皇后陛下最喜欢的宠物猫死了,据说是吃了被诅咒的老鼠……天知道是不是哪个失宠的妃子干的……”
“……粮仓的老鼠快成精了,个头比猫还大,我听说啊……”
无数或真或假、或重要或荒谬的信息流如同浑浊的污水般涌动。洛伦兹沉浸其中,他的表情依旧麻木,但大脑皮层却高度活跃,快速地筛选取舍。
‘海蛇号’空箱……税务官贪污……维勒少爷病重……宁神花大量采购……‘碎骨’鲍里斯要打‘黑爪’帮……码头区三号仓库有私货……
这些信息被他分门别类地储存、评估。有些目前没用,但可能成为未来的筹码;有些则蕴含着潜在的危险或机遇。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异常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面色慌张、身材干瘦的年轻小偷,正试图向一个满脸横肉的销赃贩子推销什么东西。那小偷眼神闪烁,不停地回头张望,似乎生怕被人追上。
“……老、老板,您看看这个……绝对是好东西,从……从那边弄来的……”小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递过去一个看起来陈旧不起眼的皮质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毫不起眼。
那销赃贩子粗鲁地一把抓过,胡乱翻了几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的符号和代码,他嫌弃地啐了一口:“什么鬼画符!滚蛋!废纸一堆,占老子地方!还想卖钱?再不滚老子打断你的腿!”
小偷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变得更加苍白,他哀求道:“您……您再看看,这皮子还不错,或许……或许里面记了什么重要的……”
“重要个屁!老子不识字,但这玩意一看就不是值钱货!滚!”贩子不耐烦地将笔记本砸回小偷怀里,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他。
小偷失魂落魄地接过笔记本,眼神绝望,他似乎急需用钱,但这本他冒着风险弄来的东西却被贬得一文不值。
就在这一刻,洛伦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个皮质笔记本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直觉如同细微的电流般窜过他的脊髓。
那东西……不一般。
这不是基于逻辑的分析,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感知。就像他能在垃圾堆里精准找到还能吃的东西一样,他此刻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本被所有人视为废纸的笔记本,蕴含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价值”。一种冰冷的、沉重的、隐秘的价值。
小偷沮丧地转身,准备离开,似乎想再找下一个可能接盘的目标。
洛伦兹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站起身,如同幽灵般无声地靠近那个小偷。
他挡在对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那本子,你想卖多少?”
小偷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穿着破烂的少年:“你……你想买?你看得懂?”他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看不懂。”洛伦兹坦白道,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那本笔记本,“但我喜欢它的皮子,看起来挺结实。或许可以拆了做点别的东西。”他给出了一个在锈水街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微不足道的购买理由。
小偷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犹豫着:“……那……那你给多少?我……我急需钱……”
洛伦兹没有立刻报价。他快速评估着小偷的状态:极度慌张,急需脱手,刚刚被拒绝,心理预期降到最低。他怀里的那枚银穆尔很显眼,但不能露出来。
他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破布包,里面是他之前剩下的、以及从铁牙那里拿回的所有铜穆尔,总共十枚。这是他故意分开存放的“零钱”。
“十个铜穆尔。”洛伦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就这么多。买你这本‘废纸’。”
十个铜穆尔,只够买几块最劣质的黑面包。对于一件来历不明、看似无用的东西,这个开价在沉没渠甚至显得有点“慷慨”了——如果不是看对方实在可怜的话。
小偷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显然这个价格远远高于他的预期(尤其是刚刚被拒绝后)。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那十枚铜穆尔,看也不看就塞进怀里,同时把那本皮质笔记本塞给洛伦兹,连声道:“成交!成交!它是你的了!”说完,像是怕洛伦兹反悔,又像是要摆脱什么烫手山芋,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迅速消失了。
洛伦兹握着那本笔记本。皮质封面入手冰凉,带着一种奇特的细腻触感,远比看起来要高级。他强压下立刻翻看的冲动,将其迅速塞进怀里,紧贴着那枚银穆尔。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
十枚铜穆尔。一次基于强烈直觉的小额“投资”。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这种在信息污水中淬炼出的、对价值近乎本能的嗅觉,从未欺骗过他。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喧闹混乱、充斥着谎言与交易的沉没渠,转身离开,再次融入锈水街永无止境的雨幕和阴影之中。
怀中的笔记本像一块冰冷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也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