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兹在一片柔软的混沌中漂浮。
没有锈水街刺鼻的尿骚和腐臭,没有身下硬得硌骨头的破木板,没有饿得烧灼的胃袋疯狂抽搐。只有一种陌生的、几乎令他恐慌的……温暖和洁净。
他猛地睁开眼。
眩晕感袭来。头顶是陌生的穹顶,雕刻着繁复的藤蔓与蔷薇花纹,淡淡的油脂清香来自床头柜上一盏散发柔和光晕的铜灯。他躺在一张宽大得离谱的床上,身下是柔软得能把他整个人陷进去的羽绒垫,身上盖着光滑冰凉的丝绒薄被。
记忆如锈水街阴沟里的碎冰,尖锐而杂乱地撞进脑海——杀手冰冷的目光、肮脏巷道的亡命奔逃、肺叶烧灼般的痛楚、还有那老者……法比安先生!
洛伦兹像受惊的野猫般弹起,身体各处传来抗议的酸痛,但致命的伤口似乎已被妥善处理,只余下沉闷的钝痛。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房间宽敞,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贴着暗纹壁纸,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深色木质桌椅,还有一个巨大的衣橱。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住,只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富有。
与他活了十七年的锈水街,是两个彻底隔绝的世界。
门轴发出轻微的响动。洛伦兹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尽管他手无寸铁。
法比安先生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一丝不苟的深色外套,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峻如冰,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手里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和几片白面包。
“你醒了。”法比安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威胁,只是一种陈述。“感觉如何?”
洛伦兹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他,像一头落入陷阱却绝不认输的幼兽,用凶狠掩饰内心的惊疑不定。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门的角度、对方可能藏匿武器的地方、以及那碗肉汤——香气钻入鼻腔,让他空荡荡的胃袋发出一阵可耻的轰鸣。
法比安仿佛没有听到,将托盘放在桌上。“吃了它。你需要体力。”
“为什么救我?”洛伦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管。“那些杀手……是你的人?”
这是他根据锈水街逻辑能得出的最直接结论。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算计和利用。
法比安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直接和警惕略有欣赏。“不是我的人。但你的麻烦,确实与我有关,或者说,与我将要向你提出的事情有关。”他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外面天色灰蒙,已是清晨。“你看似谨慎,但用那条信息去勒索格莱斯顿家族旁系子弟的账房先生,还是太天真了。你触动了一张大网最边缘的丝线,对你是灭顶之灾,对他们而言,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洛伦兹心头一沉。对方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的虫子。
“那你是什么?蜘蛛?”他咬牙问道,试图夺回一点主动权。
“我?”法比安转过身,灰色眼眸锁定他,“或许是可以让你摆脱被随手碾死命运的人。前提是,你值得。”
不等洛伦兹消化这句话,法比安走向房间另一面墙,那里被一大块深色的绒布遮盖着。“在谈条件之前,我需要你先确认一件事。”
他猛地扯下了绒布。
洛伦兹的呼吸瞬间停滞。
绒布之下,是一幅等人高的巨大肖像画。画框精美古老,画技精湛无比,色彩饱满得仿佛能流淌出来。
画中是一位年轻贵族。
他穿着最时兴的深蓝色天鹅绒外套,袖口露出精致的蕾丝,领口别着一枚闪烁着暗银色光芒的蔷薇花饰针。他微微侧身站着,下巴微抬,唇角含着一丝矜持而自信的笑意,棕色的头发卷曲着,梳理成优雅而不失随意的款式。他的眼睛是罕见的深灰色,如同雨前的天空,明亮、聪慧,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未曾被生活磋磨过的从容与高贵。
那是洛伦兹的脸。
不,不完全一样。画中人的皮肤细腻光洁,没有经年累月的污垢和营养不良的蜡黄;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没有冻疮和劳作的疤痕;他的眼神明亮自信,没有底层挣扎留下的警惕和麻木的阴霾。
但那五官的轮廓,眉眼的间距,鼻梁的弧度,嘴唇的形状……几乎和洛伦兹在污水坑倒影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巨大的荒谬感和惊骇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淹没了洛伦兹。他猛地从床上跳下,踉跄着冲到画像前,几乎把脸贴了上去,手指颤抖着,几乎要触摸那画布上的油彩,却又不敢真的碰触。
怎么可能?!
一个锈水街连老鼠肉都要靠抢才能吃到的贱民,一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儿……怎么会和一个画中明显是顶级贵族的青年,长得如同双生兄弟?
“他……是谁?”洛伦兹的声音干涩发颤,眼睛无法从画上移开。
“艾德里安·维勒。”法比安的声音在一旁平静地响起,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敲在洛伦兹的心上,“维勒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帝国最年轻、最具天赋的金融家之一。也是……你即将要冒充的人。”
冒充?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洛伦兹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扭头,瞪着法比安,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笑话。“你疯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让我冒充他?一个贵族?你看清楚!我只是个……”
“我看得很清楚。”法比安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在他和画像之间来回扫视,“外貌的相似度,远超我的预期,几乎是诸神……或者魔鬼的杰作。这是基础,也是最无法伪造的部分。至于其他……”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可以训练。”
“为什么?”洛伦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需要扶住旁边的桌子才能站稳,“他死了?你们需要找一个替身?为什么找我?”
“艾德里安少爷在一次秘银矿脉考察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法比安的语调依旧平稳,但洛伦兹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深刻的痛楚,“消息被暂时封锁。但维勒家族现在内忧外患。最大的政敌格莱斯顿公爵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试图吞并维勒家所有的产业和秘银矿脉。家族内部,债务如山,一些旁系成员也在蠢蠢欲动。家族需要‘艾德里安’立刻回来,稳定局势,争取应对的时间。”
“所以我就得去送死?”洛伦兹嗤笑,锈水街的本能让他立刻看到这其中的致命危险,“一旦被识破,我会死得比在锈水街还惨!”
“留在锈水街,或者被格莱斯顿的人找到,你同样会死,而且会死得毫无价值。”法比安的声音冰冷彻骨,陈述着最残酷的现实,“但接受这份‘工作’,你能活下去。不仅能活下去,你能拥有这张画里的一切——干净的衣服、温暖的房间、美味的食物、别人的敬畏……至少,在戏落幕之前。”
他指向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肉汤。“那样的食物,将是你日常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你可以永远告别和野狗抢食的日子。”
洛伦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碗浓汤,油脂的香气和肉类的扎实感几乎形成实质的诱惑,冲击着他每一个饥饿的细胞。告别锈水街……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立刻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然后呢?等你们利用完我,难道会让我这个知道秘密的贱民活着离开?”
“你很聪明,这很好,省去了我很多口舌。”法比安非但没有否认,反而点了点头,“这是一份魔鬼的契约。风险巨大,但回报同样惊人。我可以向你承诺,如果事情顺利,最终你能拿到一笔足够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足够你买下一座种满葡萄园的小庄园的钱。”
庄园?洛伦兹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他只在流浪吟游诗人歌词里听到过的东西。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法比安的语气毫无波澜,“门就在那里。你可以现在离开,回到锈水街,去面对格莱斯顿家派出的下一批杀手。看看你的运气和底层智慧,还能不能让你再活过一次猎杀。”
法比安灰色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面,映出洛伦兹苍白而震惊的脸。“或者,你可以选择留下。选择走上这条通往黄金与荆棘的王座。选择……成为艾德里安·维勒。”
洛伦兹站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在房间内巡梭——柔软奢华的大床、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银盘、光滑如镜的木质家具、厚重温暖的地毯……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阴暗、潮湿、散发着恶臭的锈水街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最后,他的视线再一次定格在那幅肖像画上。
画中的青年,艾德里安·维勒,拥有着他梦想之外的一切。尊贵的身份、财富、知识、力量……还有那种仿佛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与自信。那是洛伦兹在泥泞中打滚挣扎时,连仰望都会觉得刺痛的存在。
而现在,一个疯狂的机会摆在眼前。不是成为他,而是扮演他。
诱惑如同毒蛇,吐出猩红的信子,缠绕上他的心脏。脱离粪坑的唯一机会……另一种人生的病态好奇……还有那深入骨髓、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恐惧同样巨大。被识破的惨死、被利用后抛弃的结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危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碗肉汤。浓白的汤汁,饱满的肉块。在锈水街,这样一碗汤的价值,足以让两个壮汉打得头破血流。
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它从来都是洛伦兹生命中最强大、也是最残酷的驱动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法比安。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充满了恐惧、怀疑和不安,但最深处,却燃起了一点冰冷的、属于赌徒的疯狂火焰。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