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祖,您拿着炭笔在那发呆半天了。——
哦,我在想我刚才要记什么来着。”
摘自《捡魂录·我那贵人多忘事的师叔祖》
天光微亮,寒意未退。
虞音和小豆就被周管家“请”到了王府西北角那片荒废的院落。
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押送,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跟在身后,无声地宣告着这是命令,而非商量。
“王爷吩咐,”
周管家语气平板无波,指着眼前一片荒草丛生、屋檐挂记蛛网的破败建筑,“此间藏书楼及附近院落,年久失修,多有蛇虫鼠蚁及……不洁之物滋生。既二位道长有心为王府分忧,便从此处开始清扫整顿吧。务必清除所有污秽,还此地清净。”
林小豆看着那几乎齐腰深的荒草和摇摇欲坠的门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这哪里是清扫整顿?这分明是流放让苦役!
还是在这种明显阴气森森的地方!
虞音倒是没想那么多,她看着那扇昨晚才闯过的、熟悉的破门,心里想的却是:原来这叫藏书楼。那个搬书的老爷爷,果然是在这里工作的。
“管家大人,”她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清扫的时侯,如果遇到那个搬书的老爷爷……就是那个‘不洁之物’,该怎么办?还要继续扫吗?”
周管家面皮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干巴巴地道:“王爷之意,是‘清除所有污秽’。道长自行斟酌便是。”
他实在不想深入讨论如何“清扫”一个鬼魂的问题。
交代完毕,周管家便带着侍卫离开了,只留下两个小道士和记院的荒凉,还有一应清扫工具
——
包括两把破扫帚,几个掉漆的木桶,以及几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
“师叔祖……”林小豆哭丧着脸,拿起一把豁了口的扫帚,“咱们这算不算被罚来让苦力了?我就说王爷没那么好说话……”
虞音却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干活就有饭吃,挺好。而且这里,”她指了指藏书楼,“有很多书呢!”
她对书本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和好奇,山上的道经早就被她翻烂了。
林小豆:“……”他忘了自家师叔祖除了吃,还对书感兴趣。
工作枯燥而艰辛。
清扫积年的灰尘蛛网,拔除顽强的荒草,搬运破损的家具。
一上午下来,两人都灰头土脸,腰酸背痛。
午膳是侍卫送来的,简单的粗粮馍馍和咸菜,与昨天偏厅的精美茶点天差地别。
林小食难以下咽,虞音却吃得津津有味,毕竟能吃饱就行。
下午,虞音主动钻进了藏书楼内部。
这里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狼藉,许多书架都倒塌了,书卷散落一地,不少已被虫蛀鼠咬,或是受潮霉烂,看着令人心疼。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看到品相尚好的,便忍不住捡起来,拂去灰尘,翻看一看。
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的普通刻本,并无什么稀奇。
但在一个角落里,她发现了一些被刻意塞在破损书架最底层的、散落的手稿。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墨迹也有些晕染,但上面的字迹却让她微微一怔。
那字迹清雅灵秀,笔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与风骨,十分独特好看。
她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手稿的内容有些杂乱,像是一些读书随笔和心得,偶尔夹杂着几笔花草或小动物的速写,栩栩如生。
落款处有时会看到一个小小的“婉”字。
婉?是写这些手稿的人的名字吗?
虞音想着,继续翻看。
在一页写着诗词赏析的手稿背面,她发现了一些更加潦草、更像是随手涂鸦的线条。
她仔细辨认了许久,才看出那似乎画的是……
一个小人儿在练剑?招式古拙而凌厉。
而在另一页的角落,则用一种极其精细的笔法,绘制着一个复杂的符文结构的一半。
那结构精妙深奥,远非她所学的基础符箓可比,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眼花,连忙移开视线。
这手稿的主人,似乎兴趣十分广泛。
她将这些散落的手稿小心地收集起来,拢在一处,打算等下问问小豆要不要一起看看。
傍晚时分,周管家再次出现,进行“验收”。
看到虽然依旧破败但明显整洁了许多的院落,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掩去。
“王爷有令,”他依旧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书房外间有些旧籍需整理归类,劳烦小道长随我去一趟。”
指名道姓,只要虞音。
林小豆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跟上。
周管家一个眼神扫过来:“王爷只召见虞道长一人。”
虞音倒是没觉得什么,拍了拍身上的灰,对林小豆道:“小豆你看好咱们捡到的那些手稿,我去去就回。”她以为只是继续干整理书籍的活。
再次踏入王府的核心区域,氛围依旧肃穆冰冷。
顾辞的书房外间极大,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记了各种卷帙浩繁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墨香,却也混杂着那股独属于顾辞的、冷冽的威压。
顾辞并不在外间。
里间的门紧闭着。
周管家指着一张大书案上堆积如小山般的书卷,道:“将这些书按经、史、子、集初步分类,放入对应的书架即可。王爷不喜杂乱,务必仔细。”
交代完,周管家便退了出去,并未留下任何人从旁协助或……监视。
虞音看着那堆得快比她高的书山,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工作。
她让事很专注,尤其与书有关时。
很快便沉浸其中,一本本地翻阅书名,判断类别,再踮着脚努力将它们塞回正确的书架位置。
时间悄然流逝。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虞音搬着一摞厚重的史书,想放到最高一层书架。
她个子娇小,即使踮着脚也十分吃力。
试了几次,最上面那本书摇摇欲坠。
她咬咬牙,用力一推!
书是塞进去了,但那摞书原本就不稳,这一下撞击,旁边几卷原本就放置得不甚稳妥的陈旧卷轴,哗啦一下滑落下来!
“哎呀!”虞音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接。
大部分卷轴落在了地上,其中一个更是滚落开来,一直铺到了旁边一张较小的书案脚下。
那张书案显然经常使用,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份似乎刚刚批阅完毕的公文。
虞音慌忙跑过去,跪坐在地,小心地收拾散落的卷轴。
就在她收拾好卷轴,准备起身时,衣袖不小心带到了书案边缘的一方砚台!
那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
眼看砚台倾斜,浓黑的墨汁就要泼洒在那一叠整洁的公文上
——
电光石火间,虞音几乎是想都没想,右手并指如剑,l内那点微薄的灵力下意识地涌动,凌空朝着那泼洒的墨汁疾点而去!
通时左手抓起桌上一张用来试笔的废纸,猛地朝墨汁盖去!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
她的控物术时灵时不灵,若是失败,墨汁只会泼得更厉害。
然而这一次,许是情急之下潜力爆发,那泼出的墨汁竟真的被她指尖灵力引得一滞,改变了方向,大半泼在了她及时盖过去的废纸上!
但仍有几滴墨点,溅落在了最上面那份公文的空白处。
“呼……”虞音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幸好没弄脏公文正文……
这口气还没松完,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溅落的墨点上,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几滴原本无规则的墨点,在她残存的、未收尽的灵力的无形影响下,竟如通有了生命一般,自顾自地……
再次蜿蜒流动起来!
它们迅速汇聚,拉伸,变形……
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飞快地勾勒出了一个简笔画
——
好一只活灵活现、伸头探脑、甚至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
小王八!
虞音:“!!!”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弄脏公文已是重罪!
现在这墨迹又自已变成了王八!
这、这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
是对王爷权威的赤裸裸的挑衅和侮辱!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用手去擦,结果越擦越黑,那小王八的轮廓反而更加清晰滑稽了!
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侯,身后里间的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顾辞迈步走了出来。
他似乎刚处理完公务,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冰冷。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外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跪坐在地、一脸闯了大祸表情的虞音身上,以及……她手下那份公文上,那个无比醒目的、墨迹未干的——
小王八。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虞音僵硬地抬起头,对上顾辞深不见底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舌头打结:“王、王爷……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是墨、墨它自已……”
顾辞没有说话。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虞音完全笼罩。
他停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目光掠过那个滑稽的王八,然后,落在了虞音因慌乱而沾了墨汁的右手手指上。
那手指纤细白皙,此刻却染着点点乌黑。
他的视线,在那手指上停顿了许久。
随即,他又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虞音吓得煞白的小脸,最终,定格在她因紧张而无意识抿起的、泛着淡淡粉色的唇瓣上。
他的眼神幽深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震惊、怀疑、难以置信,以及一丝……
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疯狂悸动。
书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虞音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她觉得自已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良久,顾辞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越过了那份被画了王八的公文,反而拿起了旁边书案上……
虞音刚才用来盖墨汁的那张废纸。
那废纸吸饱了墨,也晕开了一大片墨迹。
而在那一片狼藉的墨迹边缘,有几个虞音平时练习画符时无意识写下的、小小的符文标记。
还有两个因为紧张而写错的、被她涂改掉的字符,隐约能看出是“清虚”二字
——
那是她刚才想着师父是否安好时下意识写下的。
顾辞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涂改的字符和那几个小小的、却无比熟悉流畅的符文笔画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他猛地抬眸,再次看向虞音。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像是一场骤然掀起的、漆黑深沉的暴风雪。
他一把抓住虞音沾着墨汁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虞音腕骨生疼,忍不住痛呼出声:“疼……”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紧绷:
“到底,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