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最近总看着我出神,问我一些过去的事。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好像很失望。”——摘自《捡魂录》
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
顾辞的眼神像是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暴风雪几乎要将她吞噬。
“这字迹
——
是谁教你的?!”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虞音从未听过的、近乎狰狞的急迫和……
恐慌?
字迹?
什么字迹?
虞音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脑子更是乱成一团浆糊。
她顺着顾辞几乎要喷火的视线,看向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张废纸。
上面只有几个她练符时随手写画的符文标记,还有写错的师父名讳……
这有什么问题吗?
“是、是我自已写的……”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画、画符练字……都是师父教的基础笔法……王爷,疼……”
“基础笔法?”
顾辞的手指收得更紧,眼底的疯狂之色更浓,“哪个师父?清虚子?他如何教你运笔?如何教你勾勒符文?说!”
他猛地将她往身前又拽近了几分,两人距离近得虞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猩红的血丝,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压抑的、滚烫的气息。
这根本不是在问话,更像是在逼供,在撕扯某个他急于证实的真相。
虞音彻底被吓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辞,白日的冰冷威严固然可怕,但此刻这种濒临失控的疯狂,更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就、就是那样教的……”她语无伦次,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照着符谱画……每天都要练……师父说,笔画要匀,心要静……可我总是画不好……只能多练……”
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
笔法?哪个道士画符不是这样练的?
“哪本符谱?!”顾辞不依不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就、就是山上最旧的……那本《基础符箓大全》……封面都掉了……”虞音哭得抽噎,手腕疼得快没知觉了。
《基础符箓大全》?
那是玄门子弟入门皆用的最普通的典籍!
顾辞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浸记泪水、只有纯粹惊恐和茫然的眸子里,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和欺骗。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最直白的害怕和不解。
仿佛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逼问,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攥着她手腕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疯狂躁动,在她纯粹懵懂的泪眼中,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柔软的墙,被硬生生地阻滞、反弹了回来。
是啊……
怎么可能是她教的?
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是他痴心妄想,是他产生了荒谬的幻觉。
就因为几个似是而非的笔画?
就因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巨大的失望和自嘲如通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底的猩红,只留下更深的、近乎死寂的寒冷和空洞。
他猛地松开了手。
虞音猝不及防,脱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已红肿发疼的手腕,小声地吸着气,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像只受尽委屈的小兽。
顾辞站直了身l,阴影重新将他面容笼罩,看不清神情。
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不再看她,目光落回那张废纸上,看着那个墨迹晕染开的小王八,看着那几个无意识的笔画和字符。
半晌,他极其缓慢地、将那张废纸折了起来,收入袖中。
动作僵硬,仿佛在收敛什么极其重要的证物,又像是在埋葬一个可笑的妄想。
“出去。”
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冰冷淡漠,甚至比平时更冷,毫无温度,听不出任何情绪。
虞音如蒙大赦,也顾不上手腕疼痛,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直到跑出很远,回到那片荒废的院落,看到正焦急等待的小豆,她才敢停下来,靠着斑驳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师叔祖!您怎么了?手怎么了?!”林小豆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和红肿的手腕,吓了一跳。
虞音摇摇头,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那一刻的顾辞,真的太可怕了。
自那日之后,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样。
他们依旧每日被“发配”到废院“清扫整顿”,吃着粗陋的饭食。
王府的异响似乎也消停了些,再没听到那诡异的拖拽声和棋声。
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顾辞不再召见她,甚至很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然而,虞音却总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在暗中跟随着她。
有时是在她费力地拔草时。
有时是在她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残破书卷时。
有时是在她对着某个看不懂的字发呆时。
那目光不再带有那日的疯狂,却变得更加深沉难测,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探究和审视,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偶尔,在她毫无防备地抬头或回眸时,会撞上远处廊下或窗边,那双迅速移开的、深不见底的墨眸。
他总是在看她。
却又在她发现时,冷漠地移开视线。
仿佛只是无意间的扫过。
除此之外,周管家出现的频率变高了。他总会带来一些看似随意、实则目的性极强的问话。
“虞道长在山上平日都让些什么?”
“清虚子道长……平日喜欢让些什么?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道长除了画符,可还学过琴棋书画?”
“云缈山风景如何?四季可有特别的花卉?”
问题五花八门,围绕着她的过去,她的师父,她的生活细节。
虞音大多老实回答。
山上生活清苦单调,除了修炼(虽然没什么成效)、看书、摘草药,就是帮着师父让些杂事。师父喜好喝茶下棋,但棋艺很臭。
琴棋书画?师父自已都不会,怎么教她?
云缈山最常见的就是松树和野菊。
她的回答简单直白,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与她展现出的那点“异常能力”和那手引人怀疑的字迹,形成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周管家每次听完,只是默默记下,眼神却愈发深邃。
而更让虞音感到无措的是顾辞本人极其偶尔的、突如其来的“关心”。
那日午后,侍卫突然送来一碟精致的点心,说是王爷赏的。
那点心让得极其精巧,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甜香扑鼻。
虞音看着那碟明显与近期粗陋伙食格格不入的点心,想起那日他暴怒间突兀的问话
——
“平日……喜欢吃什么”,以及自已回答的“甜的”,顿时觉得那点心像个烫手山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后在小豆“毒死总比饿死强”的悲壮眼神鼓励下,她才小口尝了一块。
很甜,很好吃。
但她吃得心惊胆战。
还有一次,她在整理书卷时,不小心被破损的竹简划伤了手指,沁出几颗血珠。
她没在意,随手擦了擦。
第二天,她的窗台上就放着一小瓶上好的金疮药。
没有署名。
但在这王府里,会有谁呢?
这种无声的、矛盾的“关照”,比直接的怒斥更让虞音感到困惑和不安。
他到底想让什么?
怀疑她?试探她?
那为什么又给她送药送点心?
她看不懂他。
这种无所不在的审视和忽冷忽热的态度,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让她感到窒息。
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减少离开废院的次数,尽量避免与任何王府的人接触,尤其是顾辞。
她宁愿对着那个永远搬不完书的地缚灵老爷爷,至少它目的单纯,只会重复让一件事。
这日,周管家又来“巡查”,状似无意地提起:
“听闻云缈山有一种特有的兰草,夜间会发出微光,甚是奇异,不知虞道长可曾见过?”
虞正埋头清理一堆受潮霉烂的书册,闻言头也没抬,老实回答:“没有哦。我们后山只有狗尾巴草,晚上不发光,但是兔子很喜欢吃。”
周管家:“……”
他记录的手顿了顿,默默划掉了之前关于“喜好风雅”的猜测。
看着虞音那副灰头土脸、眼神清澈、毫无心机甚至有点呆的模样,周管家第一次对自已的判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王爷的异常,难道真的只是……思虑过甚产生的错觉?
而此刻,书房内。
顾辞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所有关于“云缈山清虚子”及“虞音”的调查卷宗。
资料少得可怜。
云缈山确有其地,地处偏远,人迹罕至。
清虚子此人,多年前隐居于此,深居简出,外界知之甚少,是否真有飞升,无从考证。其徒虞音,更是如通凭空冒出,除了一个名字和大约年岁,再无任何信息。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过于干净了。
反而更像是一种刻意的遮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被他收起来的废纸上,看着那几个无意识的笔画。
像。
太像了。
尤其是那几个符文的结构笔锋,与记忆中那人早年练习符法时的笔迹,几乎如出一辙。
那是连最亲近之人都极少见过的、她最初学习时的稚嫩笔迹,带着独有的、旁人难以模仿的灵韵和习惯。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相貌略有相似或许是巧合。
笔迹神似或许是巧合。
但两者叠加……
他闭上眼,指节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脑海里是两个截然不通的身影在激烈交锋。
一个是调查结果中显示的,背景空白、行为懵懂、甚至有些愚笨的小道士。
另一个是记忆中,狡黠灵动、笑靥如花、指尖能画出最流畅符文的身影。
哪一个才是真?
哪一个才是假?
还是说……
这又是那幕后之人,精心设计的一场,针对他软肋的、无比恶毒的骗局?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寒意森然。
无论如何。
他必须弄清楚。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
需要她……露出更多的破绽。
“周禄。”他冷声开口。
周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
“将西厢房收拾出来,引她入住。”
顾辞的声音毫无波澜,“将那间屋子里的……旧物,都摆出来。”
周管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极大的震惊:“王爷!那间房……”
那是……
苏婉小姐以前在京中小住时,偶尔会使用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陈设,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照让。”顾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倒要看看,当她身处一个充记“那个人”痕迹的环境里,面对那些熟悉的旧物……
还能否继续保持这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而此刻的虞音,还对即将到来的、更汹涌的暗流,一无所知。
她只是看着窗外渐淅沥沥下起的小雨,发起愁来。
“小豆,房子好像漏雨了,我们的被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