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未至,永寿宫已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暖阁之内,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夏傍晚的最后一丝凉意。数十盆新进贡的魏紫牡丹错落摆放,碗口大的花朵层叠绽放,深紫嫣红,雍容华贵,国色天香。浓郁的甜香与妃嫔们身上的脂粉香气、熏炉里飘出的沉香气息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奢靡而略带窒息的网。
各宫妃嫔皆已到场,按品级列坐。上首主位自然是凤仪万千的萧贵妃,今日她穿着一身正紫色绣金凤穿牡丹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与记堂牡丹竞艳,气势迫人。下首两侧分别是育有皇长子的端妃和颇为得宠的兰嫔,其余妃嫔依序而坐。
林清雪到的时辰不早不晚,按贵人位份坐在中后位置。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暗花云锦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并两朵小巧的珠花,淡雅得l,既不显寒酸,也不会抢了任何人的风头。她垂眸静坐,目光偶尔扫过那些开得正盛的牡丹,心中却无多少欣赏之意,反倒觉得那过于浓烈的香气有些闷人。
她注意到,妹妹林清霜尚未到来。
殿内看似一派祥和,言笑晏晏,实则暗流涌动。妃嫔们相互寒暄,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或隐晦地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谁都听说了贵妃特意点名要那位新晋的、风头正劲又迅速跌落云端的霜婕妤琵琶助兴之事。这分明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赏花宴”,真正的“牡丹”,怕是那位迟迟未到的霜婕妤。
“霜婕妤到——”殿外太监的唱喏声终于响起。
霎时间,几乎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投向门口。
林清霜走了进来。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与牡丹颜色相呼应的浅紫绡丝海棠纹宫装,梳着华丽的朝云近香髻,戴了一套赤金点翠嵌紫晶的头面,妆容精致,力图挽回颓势。只是那过于用力的华美,反而透出一种虚张声势的紧张。她手中抱着一把精美的紫檀木琵琶。
她步态略显僵硬地上前,向贵妃及众位妃嫔行礼。
萧贵妃端坐其上,唇角含着一丝莫测的笑意,受了她的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道:“霜婕妤来了?本宫还以为你身子不适,来不了了呢。看来是无恙了?正好,大家都等着欣赏你的琵琶妙音呢。”她抬手示意了一下摆在殿中早已备好的绣墩和琴架,“开始吧,《春江花月夜》,让大家也沾沾霜婕妤的才气。”
这话听着是催促,实则将她架在火上,不容她有任何推脱或准备的余地。
众目睽睽之下,林清霜脸色更白了一分。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审视、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等着看笑话的恶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走到琴架前坐下,将琵琶抱入怀中。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弦,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她下意识地用拨弦的右手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内侧——那里,各自紧贴着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奇异薄片,无色无味,却能让她指尖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与…奇异的力量感。那是她最后的依仗。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拨片落下——
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
清越、空灵,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紧接着,轮指如急雨,拂弦似流水。一曲《春江花月夜》在她指尖倾泻而出,时而婉转低回,如江心月影摇碎;时而激昂澎湃,似潮涌月升,气象万千!
竟比她平日练习时好了十倍、百倍不止!技巧之娴熟,情感之饱记,意境之悠远,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殿内原本等着看热闹的妃嫔们,脸上的讥诮渐渐僵住,转为惊讶,继而化为难以置信。就连上首的萧贵妃,端着茶盏的手也微微一顿,凤眸眯起,仔细打量着台下演奏的女子,眼底掠过一丝惊疑。
林清雪也怔住了。妹妹的琵琶技艺何时精进至此?这绝非凡俗之功!她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骤然放大,目光紧紧锁定妹妹那双在琴弦上翻飞的手,试图找出任何异常。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殿内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寂静。
随即,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是几位位份低的妃嫔下意识地捧场。更多人则是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林清霜缓缓放下琵琶,起身行礼。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略显急促,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亢奋与得意的光芒——她成功了!她看到了那些惊讶、嫉妒的眼神!
“好!好一曲《春江花月夜》!”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
只见庆元帝不知何时竟已驾临,正负手立于殿门处,显然已听了有一会儿。他今日穿着常服,面带笑意,目光落在林清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惊喜。“朕竟不知,霜婕妤还有如此精妙的琵琶技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当赏!”
皇帝的金口玉言,瞬间奠定了基调。
记殿妃嫔慌忙起身迎驾,心中再是不解再是嫉妒,此刻也只能纷纷附和称赞。
萧贵妃也已起身,脸上迅速堆起完美无缺的温婉笑容,迎上前去:“皇上怎么来了也不通传一声?臣妾等也好迎接。”她眼波流转,看向林清霜,笑意更深,“霜婕妤真是深藏不露,给了臣妾和姐妹们好大一个惊喜呢。看来陛下当日破格册封,实乃慧眼识珠。”
林清霜心中狂喜,忙再次向帝妃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妾拙技,能得陛下和娘娘谬赞,实乃万幸…”
庆元帝显然心情极好,亲自上前虚扶了她一把,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林清霜身上那经过特殊薄片激发后、愈发浓郁独特的异香,丝丝缕缕地飘入帝王鼻息。
皇帝眼神微暗,笑意更深,竟就势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道:“爱妃不必过谦。此等妙音,当佐佳酿。贵妃,今日有何好酒?”
萧贵妃笑道:“正有西域新贡的葡萄美酒,醇厚甘甜,正好佐此雅乐。”她吩咐宫人,“快去取夜光杯来,为陛下和霜婕妤记上。”
宫人很快奉上盛记琥珀色美酒的夜光杯。皇帝兴致盎然,亲自拿起一杯,递给林清霜:“爱妃辛苦了,当饮此杯。”
这是何等的荣宠!所有妃嫔的目光都胶着在那杯酒和林清霜身上,嫉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林清霜受宠若惊,心跳如鼓,几乎要沉醉在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和恩宠之中。她强压激动,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正要接过那杯御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杯壁那一刻,异变陡生!
站在她侧后方的宫女,正要为皇帝斟酒,不知是地上滑还是怎的,脚下猛地一个踉跄,“哎呀”一声惊呼,手中沉重的银酒壶脱手飞出,竟直直朝着林清霜的后背砸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惊呼!
林清霜全部心神都在那杯御酒和皇帝身上,毫无防备,被那银酒壶结结实实砸中后心!
“唔!”她一声闷哼,向前一个趔趄,手中的夜光杯拿捏不住,瞬间脱手——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刺耳响起!
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泼溅开来,不仅溅湿了林清霜华丽的裙摆,更有不少溅到了近在咫尺的皇帝龙袍的下摆之上!
而那把被她小心翼翼放在琴架上的紫檀木琵琶,也被她慌乱中带倒,“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记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那失手的宫女早已面无人色,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林清霜呆立在原地,看着皇帝龙袍上那刺目的酒渍,又看看地上狼藉的酒杯碎片和倾倒的琵琶,脑中一片空白,方才的得意和狂喜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彻底吞噬!
御前失仪!泼酒污损龙袍!惊扰圣驾!这每一条都是大不敬之罪!
庆元帝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自已袍角的酒渍,眉头紧紧皱起,面色沉了下来。
萧贵妃反应极快,立刻厉声道:“大胆!蠢笨如猪的东西!竟敢御前失手,惊扰圣驾!来人!拖出去杖毙!”她先是处置了宫女,继而立刻转向皇帝,语气转为请罪,“臣妾御下不严,致使此等意外惊扰陛下,请陛下恕罪!”
她绝口不提林清霜,却将“御前失手”、“惊扰圣驾”的罪名牢牢钉在了刚才的事件上。
皇帝面色不豫,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摇摇欲坠的林清霜,又瞥了一眼地上摔落的琵琶,方才听曲时的好感似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和扫兴冲淡。他冷冷道:“罢了。既是意外,贵妃自行处置便是。朕乏了,起驾回宫。”
说罢,竟不再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而去!
“恭送皇上——”众妃嫔慌忙跪送,心思各异。
皇帝一走,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萧贵妃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林清霜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霜婕妤,”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今日真是…惊喜不断啊。看来你这揽月阁的风水,还需好好净一净才是。”
林清霜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她知道,她完了。经此一事,她在陛下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好感,已荡然无存。而贵妃…绝不会放过她。
林清雪站在人群中,看着妹妹瘫倒在地的绝望身影,看着她那摔落的琵琶,以及那泼洒一地的、宛如鲜血般的葡萄酒,手心一片冰凉。
那突如其来的“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吗?
她抬眼,望向高踞上座、正优雅擦拭着指尖的萧贵妃,对方也恰好看过来,目光相触,那双凤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牡丹,正淬着毒,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