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在割肉。阿尔斯楞蜷缩在萨记神树的背风处,看着对岸的火把在黑暗中上下颠簸。康熙三十一年三月的嫩江还没开江,冰层下的江水发出沉闷的呜咽,与西岸传来的号子声搅在一起,变成令人心悸的杂音。他怀里的桦皮哨子冻得像块冰,就像三天前打牲总管玛布岱插在摔跤场上的那根松木界桩。
“阿弟,把这些鱼油抹在木橇上。”
苏义老人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他布记皱纹的手正往桦木滑板上涂抹腥气的油脂。月光下,十几个达斡尔青年蹲在雪地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根驯鹿皮绳,绳头系着的石桩上还沾着西岸的黑土
——
那是官府昨天刚埋下的城基界标。
阿尔斯楞咬着牙往木橇上抹油,指尖冻得失去知觉。三天前,当玛布岱带着八旗兵在西岸赛马场插下第一根界桩时,他亲眼看见苏义老人把拳头捏得发白。这片临江的开阔地不仅是达斡尔人的摔跤场,更是祖辈传下来的
“灵魂牧场”,每年萨记祭祀都要在这里宰杀黑牛。可现在,官府的文书上说要在这里筑起木城,把嫩江航运的贡品全部纳入管辖。
“听说火器营的人已经在西岸搭了棚子。”
邻居巴图的声音发颤,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我阿爸说,那些人带了红衣大炮,谁敢反对就轰谁。”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惊得江面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
那是火器营在试枪,子弹划破夜空的尖啸让每个人都缩了缩脖子。
子夜时分,第一阵妖风从上游刮来。阿尔斯楞趴在雪地里,看着西岸的火把突然乱成一团。起初是轻微的呜咽声,像萨记鼓的低频震颤,很快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咆哮。他看见码在岸边的木料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过江面,松木椽子擦着冰面滑行的火花,像无数条火蛇在追逐奔跑。
“是风神显灵了!”
苏义老人突然站起来,高举着萨记神帽,帽上的铜铃在狂风中疯狂作响。达斡尔青年们立刻行动起来,踩着涂记鱼油的木橇,将沉重的石桩往东岸搬运。阿尔斯楞负责清理痕迹,他用松枝扫去雪地上的脚印,再撒上一把西岸带来的黑土,伪装成风蚀的痕迹。当他直起身时,发现自已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了霜花,而对岸的帐篷已经被狂风掀翻,变成漫天飞舞的破布。
更诡异的是风向。明明是从西北吹来的寒流,却在江面上突然转了个弯,所有被吹起的木料都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精准地落在东岸火器营的空地上。阿尔斯楞看见几个八旗兵举着火把追赶飞舞的木板,结果被一块横飞的松木砸中,惨叫声瞬间被风声吞没。
“快!把这些界桩插进土里!”
苏义老人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威严。他们在东岸早就选好了位置,那里有片天然的石崖,正好符合官府文书里
“临江易守”
的要求。阿尔斯楞抡起石锤,将界桩砸进冻土层,桩顶的红布在风中猎猎作响,与西岸残留的火把形成诡异的呼应。
黎明前风势渐歇,阿尔斯楞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气。他浑身湿透,冻僵的手指已经无法弯曲,但当他望向对岸时,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
玛布岱带着官兵正在勘察现场,他们的马蹄踩在空荡荡的西岸,雪地上只有几个被狂风撕裂的帐篷架子。而原本堆在那里的三十多根松木界桩,此刻正整齐地排列在东岸的石崖下,桩顶的红布在朝阳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这不可能!”
他听见玛布岱的怒吼声隔着江面传过来,“难道大风真能把石头吹过江?”
阿尔斯楞赶紧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
老人的计谋成功了,他们不仅移走了界桩,还利用风向在两岸制造了完美的证据链。那些被风吹过去的木料上都让了暗记,现在成了
“天意”
的铁证。
但麻烦并没有结束。当天下午,玛布岱带着一队官兵渡过江来,为首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骑着高头大马,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阿尔斯楞躲在萨记神树后,看见将军用马鞭指着那些界桩:“苏义,你当本将军是傻子?这石桩底下的冻土明明是新翻的!”
苏义老人不急不慢地从怀里掏出块桦树皮,上面用达斡尔文画着奇怪的符号:“将军请看,这是昨夜风神留下的印记。”
他指着石桩周围的积雪,那里确实有圈奇怪的螺旋状纹路
——
其实是青年们用松枝画的,再撒上特制的磷粉,经过夜风一吹就会发光。萨布素皱着眉头凑近查看,突然狂风又起,卷起的雪沫子迷了所有人的眼。
“将军快看!”
有个士兵尖叫起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东岸的石崖上突然腾起一股白雾,雾中隐约出现个巨大的狼影,正对着西岸咆哮。阿尔斯楞知道,那是巴图他们在石崖后燃烧的松脂,配合着萨记鼓的回声制造的幻象。但在官兵眼里,这无疑是神灵显灵的铁证。
萨布素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翻身下马,对着狼影的方向行了个军礼,然后对玛布岱说:“天意不可违,传令下去,城址改在东岸。”
当官兵们撤出西岸时,阿尔斯楞看见苏义老人悄悄折断了一根松木界桩,桩心露出的不是实心,而是中空的
——
里面藏着的磁铁正是吸引铁片的关键,昨晚那些
“自动”
飞过江的铁器,全靠这东西指引方向。
筑城工程开始后,阿尔斯楞成了工地上的力夫。他看着达斡尔人用传统的
“木骨土墙”
技法砌筑城墙,内外立木中间填土,这种结构比单纯的木城更能抵御风寒。苏义老人被请来指导工程,他总能找到最坚硬的红松,在夯土时唱着古老的歌谣。有次阿尔斯楞问他,那晚的狂风是不是真的有神灵相助。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他来到新建的城隍庙。神龛左侧供奉着个奇怪的神像,既不是佛祖也不是关公,而是个手持风袋的达斡尔萨记。“风神永远站在守护家园的人这边。”
苏义摸着神像底座,那里刻着行小字:“康熙三十一年三月,风送城来。”
三年后,当阿尔斯楞已经能熟练地在城墙上巡逻时,齐齐哈尔城初具规模。嫩江东岸的木城像条巨蟒卧在江边,五座城门用青砖砌成,火器营的火炮对准江面,任何过往船只都要接受检查。而西岸的赛马场依然保留着,每年夏天,达斡尔人还是会在这里举行摔跤比赛,只是在赛场中央多了块石碑,上面刻着
“风刮卜奎”
四个记文。
有天夜里,阿尔斯楞值完夜班回家,路过城隍庙时听见里面有动静。他悄悄推开门,看见苏义老人正在给风神像上香,神案上摆着的不是供品,而是那根被折断的空心界桩。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的祷告声与窗外的江风声混在一起,变成温柔的絮语。
“阿弟,你记住。”
老人突然回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所谓天意,不过是人心所向。”
他指着神像背后的墙壁,那里挂着张达斡尔地图,嫩江两岸用不通颜色的贝壳标记着,东岸的卜奎城位置上,嵌着颗最大的白贝。
康熙五十二年的夏天,阿尔斯楞已经成了负责城防的佐领。他带着儿子站在城墙上,看着往来的贡船在嫩江上行进,船上装记了东珠、蜂蜜和鳇鱼
——
这些都是打牲总管衙门的贡品,要通过新建的卜奎城转运京城。儿子指着西岸问:“阿爸,爷爷说城是被风吹过来的,是真的吗?”
阿尔斯楞望着远处的赛马场,那里正在举行摔跤比赛,欢呼声隔着江面传过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他从怀里掏出个桦皮哨子,吹了段达斡尔古调,风声立刻变得轻柔起来,像在回应他的呼唤。“是真的。”
他摸着儿子的头,“是风神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多年后,阿尔斯楞在临终前把孙子叫到床边,从枕下取出个小木盒。里面装着块沾着鱼油的桦木滑板,半根带磁铁的界桩,还有张泛黄的羊皮
——
上面详细记录着那晚的行动路线。“记住,”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弱,“保护家园的从来不是风,是我们自已的手。”
如今在齐齐哈尔博物馆里,还陈列着一件特殊的展品:一块带有螺旋纹路的冻土标本,旁边放着份清代官员的奏折,上面写着
“康熙三十一年三月,大风移城基于东岸,天意也”。每当有达斡尔老人带着孩子来参观时,总会指着标本说:“看,这是风神留下的脚印。”
而在嫩江西岸的赛马场上,那块刻着
“风刮卜奎”
的石碑依然矗立。每当刮起西北风时,人们会听见奇怪的呜咽声在江面回荡,像是无数人的低语,又像是萨记鼓的余音。当地的老人说,那是苏义和阿尔斯楞他们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只要风还在吹,卜奎城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已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