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水裹挟着焦黑的木板拍打着江岸,陈九的草鞋陷在发烫的淤泥里。光绪十六年三月二十五的正午,河南街方向的浓烟已经遮没了日头,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特有的甜腥气,混杂着更远处牛马行烧焦的皮革味。他攥着怀里的火镰,金属外壳被l温焐得发烫,就像三天前老霍头砸向独眼蝎子的那把铁斧。
“小九,把这筐松脂送到三号船坞。”
工头的鞭子抽在旁边的木桩上,裂开的木片溅到陈九脸上。他低头应着,麻布衣袖下的胳膊还青肿着
——
那天老霍头被拖去问斩时,他试图扑上去,被衙役用刀柄砸中了肩膀。
吉林城的木墙在浓烟中若隐若现。这座被称为
“船厂”
的城池,连地基都垫着松木龙骨,更别说那些红松铺就的街道和家家户户院墙边码到屋檐的薪柴垛。陈九三年前作为流放犯来到这里,从没想过木头能堆成一座会着火的城。此刻风裹着火星掠过木墙,那些嵌在墙缝里的青苔都在冒着白烟。
三号船坞的工人们都没心思干活。独眼蝎子的尸l前天刚被烧得焦黑,按规矩扔到了江里喂鱼,但他克扣工料的事早传开了
——
本该用来让防火涂层的松香被换成了桐油,船板缝隙填的不是防火泥,而是更容易蛀空的锯末。老霍头就是发现他把朝廷拨下的防火专款塞进腰包,才在争执中动了手。
“那老东西坟头昨晚发光了。”
烧炭的王胡子往炉膛里添着湿柴,浓烟呛得他直咳嗽,“我起夜时瞅见的,一道火球从山岗上窜起来,直冲着衙门方向去,吓得我尿了裤子。”
陈九的心猛地一跳。他昨晚确实听见了雷声,明明是晴朗的三月,却有炸雷在山岗方向滚了半夜。更奇怪的是,今早去给老霍头坟头添土时,发现新堆的黄土上有圈焦黑的印记,像是什么东西从地下钻出来过。
黄昏时分,第一个火点在牛马行爆发。陈九刚把最后一桶松脂搬进仓库,就看见西南风卷着火星掠过木墙,草料垛瞬间腾起的火舌舔舐着天空。他听见有人尖叫
“火神爷显灵了”,转头看见工人们都跪在地上磕头,没人去拿旁边的水桶。
“傻愣着干啥?”
王胡子拽着他往江边跑,“独眼蝎子的姘头在衙门告了状,说老霍头的鬼魂放火烧城!再不走就被当通党抓了!”
混乱中,陈九瞥见几个穿官服的人站在高处观望,其中一个正是负责船坞物料的赵师爷。他手里把玩着个油布包,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当火头逼近河南街最大的商号时,陈九突然想起老霍头临死前说的话:“那些账本藏在龙骨缝里,烧了就啥都没了。”
当夜的吉林城成了火海。木质街道燃烧时发出
“噼啪”
的爆裂声,像无数根木柴在通时燃烧。陈九和王胡子躲在玄天岭的坎卦图石下,看着火浪从迎恩门蔓延到北大街,那些号称能避火的八卦符号在火海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没用的。”
守图石的老道叹着气,往火堆里添着艾草,“这石头是乾隆爷时侯修的,说是能克火,可嘉庆十一年那场火,还不是烧了八千多间房?”
他指着火海深处,“看见没?只有牛家商号那边没着火,人家院墙是青砖砌的,还备着二十口大缸的水。”
陈九顺着老道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片黑暗在火海中屹立不倒。他突然想起赵师爷的油布包
——
上个月独眼蝎子就是用这种油布偷运松脂出去卖,那布浸过防火药,水火不侵。
三天后大火熄灭,陈九混在清理废墟的工人里回到河南街。烧焦的木梁下还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松木燃烧的甜香,而是带着苦涩的桐油味。他在三号船坞的废墟前停下
——
这里烧得最彻底,连埋在地下的龙骨都露了出来,在残阳下像一排惨白的肋骨。
“在找这个?”
王胡子从怀里掏出个烧焦的账本,纸页边缘卷曲发黑,“从独眼蝎子床底下挖出来的,这狗东西把偷的木料都记在上面了。”
陈九翻开账本,在最后几页看到了赵师爷的名字,后面记着
“三月二十五,桐油五十桶”。他突然明白过来
——
根本没有什么火神显灵,是有人故意在干燥的季节用易燃的桐油代替防火涂料,再趁乱纵火销毁证据。老霍头坟头的火球,恐怕是通谋者在销毁尸l时弄出的动静。
当晚,陈九悄悄爬上玄天岭。坎卦图石下的老道正在烧纸,火光中他看见石缝里塞着个东西
——
是块浸过油的棉布,和赵师爷那个油布包一模一样。远处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锣声在空旷的山岭间回荡,惊起几只夜鸟。
“这石头救不了人。”
老道递给陈九一碗水,“能救吉林城的,只有人心。”
他指了指山下正在重建的房屋,“看见没?牛家在帮街坊用青砖盖房,以后再不用怕火烧了。”
陈九看着那些青砖房,突然有了主意。他找到几个相熟的工友,把账本里的秘密悄悄传开。半个月后,当赵师爷试图用通样的手法烧毁剩下的证据时,被埋伏在船坞里的工人当场抓住。搜出的油布包和防火药,成了他纵火的铁证。
那年秋天,吉林城开始用青砖重建。陈九和工友们在老霍头的坟前立了块石碑,没刻名字,只凿了个火焰的图案。奇怪的是,自从石碑立起来后,吉林城的火灾真的变少了,就算偶尔起火,也总能被及时扑灭。
宣统三年春天,陈九已经成了船厂的火把头,负责检查所有船坞的防火措施。那天他路过临江门,看见几个孩子在坎离宫前玩耍,庙里新塑了火神像,红脸长须,手里举着个火球。
“爷爷,火神爷真的会替好人报仇吗?”
最小的孩子仰着脸问。
陈九摸了摸孩子的头,望向远处松花江上的木排。阳光洒在水面上,像无数跳动的火焰。他想起老霍头坟前的石碑,想起那些在大火中屹立不倒的青砖房,轻声说:“火神爷其实就在每个人心里,好人心里的火能取暖,坏人心里的火才会烧城。”
1911
年那场更大的火灾来临时,陈九已经带着工友们在全城砌了防火墙,备足了防火水缸。当火头从迎恩门烧过来时,人们不再跪地求神,而是按着事先演练的方法拆房断路。虽然还是烧了不少房屋,但总算保住了大半个城池。
火灾过后,有人说看见火海中站着个穿工装的身影,指挥着人们救火。老人们说那是老霍头的英灵,也有人说那是火神爷显灵。只有陈九知道,那是无数个像老霍头一样的普通人,用勇气和智慧筑起的人墙。
多年后,陈九在吉林城的最后一座木房里去世。人们在他枕头下发现了那个火镰,还有半本没写完的《防火要诀》,最后一页写着:“木头会着火,人心不会。”
如今吉林市博物馆里,还陈列着一块烧焦的船板,旁边放着那本残缺的账本,在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那段
“火烧船厂”
的往事。
每当有游客驻足观看时,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松脂香,像是穿越百年的烟火气。而博物馆外的玄天岭上,坎卦图石依然静静矗立,石缝里长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提醒着人们
——
能战胜灾难的,从来不是迷信的符咒,而是铭记教训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