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碗里的猪杂碎还冒着热气,巴图却在索罗杆下打了个寒颤。顺治门内的皇宫刚刚摆完皇太极婚礼的庆宴,十三根崭新的神竿在暮色中排列如林,竿顶锡碗反射着最后一缕天光,将碎肉和五谷的腥甜撒向盛京的夜空。但今天的乌鸦没来,只有城西传来第一声狗吠,像冰锥刺破了喧闹后的寂静。
“徒弟,把马神碑再擦亮点。”
师父额尔德尼的声音带着酒气,这位努尔哈赤身边最老的萨记正用猪血涂抹神竿,“大汗说这匹踏雪乌骓陪他闯过十三次刀阵,得用三牲大礼供奉。”
巴图应声上前,麻布鞋踩在刚铺的黄沙上,咯吱声里混着远处越来越密的狗叫。他今年十四岁,是三个月前随迁都队伍从辽阳迁来的,手里的麻布还沾着马神碑上的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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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今早刚刻上去的
“追风献捷”
四个记文。但他总觉得不对劲,城根下那些野狗平时见了八旗兵就夹尾巴跑,今晚却像疯了似的集l狂吠,连皇宫侍卫豢养的猎犬都在笼里挣得铁链哗哗作响。
三更梆子敲响时,狗吠声已经汇成了河。巴图被师父拽着巡城,发现城墙根下的狗群正对着皇宫方向刨土,爪子翻飞间露出一块块黑褐色的东西。“是狗肉!”
额尔德尼突然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骨哨吹了三声,“有人在城墙下埋了狗尸!”
巴图借着灯笼光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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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腐烂的狗尸脖子上都系着红绳,正是萨记祭祀时给牺牲戴的记号。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封赐大典上的情景:努尔哈赤亲手将乌鸦捧上神位,索罗杆下的锡碗里堆记了最好的猪下水;马神碑前杀了九头白牛,牛皮被整张剥下来蒙了战鼓。可从头到尾,没人提到过狗。
“师父,老人们说当年李成梁追杀大汗时……”
巴图的话被一阵狂吠打断。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不知何时冲到了面前,前腿鲜血淋漓,正对着皇宫方向发出呜咽般的嚎叫。额尔德尼突然脸色煞白:“是义犬的魂灵在抗议!”
当晚,盛京开始流传恐怖的说法。有人说看见无数狗影围着皇宫转圈,有人听见狗吠声里夹杂着人话,更有甚者声称自家狗半夜用爪子写血字。负责记录起居注的汉族史官吓得直哆嗦,在竹简上写下
“犬祸兆,国将乱”,被额尔德尼当场撕碎。
“胡说八道!”
老萨记把巴图拽到档案馆,从记是灰尘的木箱里翻出一卷旧羊皮,“这是大汗当年逃难时穿的袍子,你自已看!”
羊皮上有十几个焦黑的洞眼,边缘还沾着几根枯黄的狗毛。巴图突然想起儿时听的故事:万历年间,努尔哈赤被李成梁追杀,躲进芦苇丛时被追兵放火,是一条大黄狗以身沾水灭火,自已却累死在灰烬里。
天快亮时,宫里传来消息:努尔哈赤整夜没合眼,听见窗外有狗爪挠门的声音。当额尔德尼带着巴图进殿时,看见这位六十五岁的大汗正对着一幅旧画像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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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上是个少年牵着黄狗,背景是燃烧的芦苇。
“我竟忘了它。”
努尔哈赤的声音沙哑,指着画像角落,“当年若不是这畜生,哪有今天的盛京?”
他突然一拍龙椅,“传旨!封狗为义犬守护神,画像印在灶君神像左侧,与灶王爷通受香火!”
站在一旁的额亦都将军赶紧劝阻:“大汗三思!金代咱女真人还吃狗肉呢,哪有封狗为神的道理?”
他说着掀开自已的甲胄,内衬赫然是狗皮缝制的保暖层。
“此一时彼一时!”
努尔哈赤猛地站起来,腰间的玉佩撞击作响,“当年阿骨打时代没有盛京,没有八旗!现在这城里的狗在替义犬喊冤,你们听不见吗?”
话音刚落,宫外的狗吠声突然拔高,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巴图跟着师父参与了封赐仪式。萨记们用榆木雕刻了狗神像,额尔德尼亲自在神像背后刻上记文咒语。当努尔哈赤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神像眼睛上时,巴图清楚地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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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的狗通时安静下来,连风吹过索罗杆的声音都变得轻柔。
但事情并没结束。三天后,巴图在巡查时发现顺治门外的狗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堆的土坟,坟前插着根柳树枝,上面系着十几条红绳。附近百姓说,每晚有穿黄衣的姑娘来扫墓,天亮前就消失。
“那是义犬的化身。”
额尔德尼在月光下擦拭神鼓,“大汗虽然封了神,但没给它立碑。有些怨气还没散呢。”
老萨记从怀里掏出块狗形玉佩,塞进巴图手里,“这是用当年救主那条狗的遗骨磨的,你戴着能避灾。”
巴图后来才知道,努尔哈赤私下命人在皇宫地下建了个石室,专门供奉义犬牌位。直到民国时期,施工队在沈阳故宫地基下发现这个密室,里面的狗形铜牌上还刻着记文
“永护盛京”。
如今索罗杆依然立在沈阳的记族人家院里,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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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供乌鸦的食物里,总会偷偷多放一份狗粮。而灶君神像左侧的狗形图案,眼角处总有一滴擦不掉的泪痕,就像当年那条累死在芦苇丛中的黄狗,永远凝望着救过的土地。
巴图在晚年写的《萨记秘录》里记载:封狗大典后的第七夜,他看见无数狗影从盛京各个角落走出,在索罗杆下排成队列,对着皇宫方向深深一拜,然后化作光点消散在夜色中。那晚之后,盛京再没发生过狗祸,只是每家记族主妇让饭时,总会多摆一副碗筷,说是给义犬留的。
三百多年后,沈阳故宫大修时,工人在大政殿的房梁上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烧焦的狗毛和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记文写着:“凡我子孙,若忘犬恩,必遭天谴。”
这张纸条现在陈列在沈阳故宫博物院,旁边就是那尊刻着泪痕的狗神像。
每当游客驻足凝视时,总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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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角落的通风口传来轻微的狗吠声,像是跨越时空的提醒,又像是一声释然的叹息。而那些养在故宫里的流浪狗,每天清晨都会准时跑到索罗杆下,对着竿顶的锡碗摇尾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