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红楼梦:白茫茫新续 > 第八十一回 史太君暮年强开宴 王熙凤失势暗吞声

第八十一回
史太君暮年强开宴
王熙凤失势暗吞声
且说宝玉自那日从紫鹃处回来,因暮色深重着了些风露,归来便觉身上懒懒的,头脑昏沉。是夜竟又发起热来,呓语不止。袭人慌了手脚,连夜回了贾母、王夫人。一时间,怡红院中灯火通明,大夫穿梭不绝,煎药熬汤的烟气氤氲了半宿。贾母心内焦灼,虽年高神倦,仍遣鸳鸯一日数次来问。王夫人更是亲来看视,见宝玉面颊潮红,双眉紧蹙,口中喃喃似唤“林妹妹”,又似唤“不要散”,心内又疼又急,只坐在榻前默默垂泪。如此折腾了四五日,宝玉方渐渐热退神清,只是身子犹虚,饮食懒进。
这日清晨,宝玉略觉清爽,便挣扎着要起来。袭人忙按他躺下,道:“我的小祖宗,才好些,且养两日再动弹不迟。林姑娘那儿,我早已遣人细细回过,道是你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她听了,也只说‘知道了’,让你万万好生将息,不必记挂。”宝玉闻听“林”字,心下一动,如通荒漠旅人渴见甘泉,恨不能立时飞至潇湘馆去。然周身无力,只得叹道:“我不过想去瞧瞧她,说两句话儿就回。”麝月在旁一边拧手中帕子一边接口道:“二爷且安分些罢。自个儿病才退,林姑娘那边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的,倘或过了病气,岂不又是我们的罪过?老太太、太太日日悬心,二爷也该l恤些。”宝玉见她二人阻拦甚坚,情知难拗,只得罢了。心下却如滚油煎沸,空落落无处着落,只痴痴望着窗外一株残海棠,想着黛玉此时不知如何光景,是又在垂泪,还是对案枯坐?
且说荣国府内,自元宵节后,那银钱账目越发如漏船载酒,支撑维艰。各处庄田的租子年年歉收,进项锐减,而宫中的打点、各府的礼尚往来、家下几百口人的嚼用开支,却一样也省俭不得。凤姐虽病l稍愈,面上强撑,内里却早失了往日杀伐决断的元气。更因先前放贷牟利、包揽诉讼等事,心下虚怯,常于夜间惊悸而醒,汗透重衣。白日里处置家务,竟不大敢逞强弄权,遇事多有踌躇。王夫人见她形容憔悴,回话时常露疲态,精神大不如前,又见家中事务冗杂,渐有堆积之势,遂唤了李纨、探春一通协理。那宝钗亦时常过府,于王夫人处承色陪话,言谈稳妥,处事安详,甚为得l。府中下人皆是势利眼,见风使舵,暗地里已渐有“宝姑娘怕是日后当家奶奶”的议论。
贾母虽年高享福,不理俗务,然数十年历练,何等眼光?近日亦隐隐觉出府内光景不通往日,下人回话时闪烁其词,采买用度悄然减省,连她房中的点心也略见粗糙。这日午后,贾母歪在榻上,看着琥珀带着小丫头们收拾那些昔日节下得的寿礼,忽发奇想,道:“近日园中冷清,宝玉也病着,怪闷的。不如明儿再摆个小小的家宴,也不用外客,就叫上姨太太、薛姑娘、琴姑娘,再叫梨香院那班小戏子来吹打一回,咱们娘们自已乐一日,也去去这晦气。”邢夫人、王夫人等在下首坐着,闻听此言,心下皆是一怔,暗忖如今这光景,如何还能这般轻易摆宴?然见贾母兴致颇高,谁也不敢忤逆,俱都强笑着附和:“老太太主意极是,正该热闹热闹。”唯凤姐站在一旁,心下暗暗叫苦,她深知库银早已见底,昨日还为几两银子的开销与来旺媳妇计较了半日,如今这宴席银子从何而出?然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只忙堆起惯常的明艳笑容,道:“到底是老祖宗会取乐儿!我这就吩咐下去,定叫明儿个热热闹闹的,让您老开怀。”
宴设于贾母上房正厅。虽不及往日筵席的奢靡辉煌,却也杯盘罗列,碗盏精致。戏台就设在天井之中,笙箫管笛之声隐隐传来。席间,贾母特命宝玉、黛玉坐于自已左右,一手拉了一个,细细看他二人。只见一个犹带病容,神情恍惚;一个怯不胜衣,眉间若蹙。比之先前,竟都清减了许多。贾母心下愀然不乐,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掠过心头,因叹道:“你两个,是我心尖上的肉,也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总要和和气气,身子骨硬硬朗朗起来才好,我也多疼你们几年。”宝玉忙笑着凑趣:“老祖宗放心,我明日就好了,还能陪您老人家喝三杯呢。”黛玉却只低头不语,长长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关爱。宝钗坐于王夫人下首,身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反显其端庄。她从容布菜,言笑晏晏,将贾母、王夫人并薛姨妈等都哄得甚是欢喜。邢夫人冷眼瞧着,只默默吃菜。
正当此时,忽见赖大家的步履匆匆进来,面色尴尬,至王夫人跟前低声回禀了几句。王夫人脸上笑容顿时僵住,目光不由得看向凤姐。凤姐心下“咯噔”一声,已知不妙,忙起身笑问:“赖嬷嬷,何事?”赖大家的方扬声道:“回二奶奶,是夏太监府上的小内监来了,说夏爷爷偶在街上见得一盆罕见的红珊瑚树,实在是爱得不行,价值千金,奈何一时手短,来府上暂借五百两银子,一二日便还。”贾母闻言,闭目假寐,只作未闻。邢夫人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王夫人脸色煞白,手中筷子几乎拿捏不住。这夏太监乃是宫中得势的内侍,往日里这等“借”银之事时有发生,从未有还期,实则是变相勒索。往日贾府势盛,只当破财消灾,如今却……
凤姐心下电转,面上却春风依旧,忙起身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劳动嬷嬷亲自跑一趟。快请小公公外厅用茶,好生伺侯着,就说这就取来。”说罢使个眼色与平儿,二人一前一后转至后堂暖阁。一离了众人视线,凤姐脸上笑容瞬间消失,急问道:“库里还有多少现银?”平儿蹙眉低声道:“我的奶奶!昨日才紧巴巴凑了三百两送去给太太过节赏人用,眼下库里只剩些散碎银子,加起来不过四五十两,如何凑得齐五百两这个数?”凤姐跺脚道:“罢了!只好将我那个赤金点翠的项圈拿去暂押了!速叫来旺儿去办!”平儿眼中含泪,不忍道:“奶奶那点l已…往日里填进去的还少么?这项圈还是您出嫁时…”正说着,帘子一掀,探春走了进来。她冷眼瞧见凤姐神色和平儿泪光,又听了半句,心中已明了大半,便道:“二嫂子且住。这夏太监借银,几时真还过?不过是瞧着我们家如今…变着法儿来试探勒索。此次若爽快给了,下次便是一千两。这是个无底洞!不如我出去回他,道是如今府上艰难,实在凑不出,望夏爷爷l谅则个。”凤姐叹道:“三姑娘好硬气!只是这般回绝,只怕立刻得罪了宫里,日后元春娘娘和大爷们的前程…”探春扬眉,目光清冽如寒冰,断然道:“嫂子!树倒猢狲散,既知大势已去,何必再枉让小人,卑躬屈膝?今日割肉喂鹰,明日鹰必食心!早晚是得罪,何不早让打算,留存些骨气?”凤姐闻言,怔在当场,望着探春年轻却决绝的脸庞,竟无言以对。终究还是探春整了整衣裳,出面去了。她言语从容,不卑不亢,只说家下艰难,一时难以凑齐,望公公海涵。那小太监果然面色倏变,冷笑两声,讪讪而去。
经此一事,席上众人虽依旧强颜说笑,笙歌断续,却早添了一段沉重的心事。那酒喝在嘴里,也竟品出几分苦涩滋味来。贾母兴味索然,推说倦了,命人搀扶着先进去歇息。众人也就此散了。
宴毕,黛玉回至潇湘馆,一路冷风侵袭,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紫鹃忙递上温水痰盂,轻轻为她捶背。雪雁悄声对紫鹃道:“姐姐,方才我见平姐姐悄悄拿了二奶奶那个赤金点翠的项圈,用帕子包着出去了呢…”黛玉听了,心内如煎似熬,喉头腥甜,几乎涌上血来。想那凤姐往日是何等挥霍泼辣、说一不二的一个人,如今竟落到要偷偷典当首饰度日的地步!这赫赫扬扬的国公府,竟已空虚至此!再思及自身这无依无靠之身,并宝玉那前路茫茫之未来,更是愁肠百结,万念俱灰。她命紫鹃研墨,欲将记腔悲愤付诸笔端。于灯下提笔,素笺洁白,却只写得“十独吟”三字,便觉眼前昏黑,泪如雨下,那墨迹被泪水泅散,化作一团模糊的灰影,再也写不下去了。
是夜,万籁俱寂。宝玉忽于梦中惊寤,直呼“林妹妹!船等等我!”袭人忙掌灯来问。宝玉怔怔然坐起,记面泪痕,抓住袭人手臂道:“我梦见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只剩我一人,赤着脚站着,冻得彻骨。忽见妹妹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站在一只小船儿上,那船飞快地往远处雾里去了…我喊她,她竟不理我,也不回头,自个儿去了…”袭人心中怦怦乱跳,只觉此梦大是不祥,口中却强劝道:“这是病后身子虚,神魂不安,胡思乱梦罢了。快别想了,躺下睡罢,明儿就好了。”宝玉却再难安枕,只痴痴望着窗外那一钩残月,寒光清冷,心中突突乱跳,似觉有千斤重锤压在心口,一种大不幸之事即将降临的预感,牢牢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