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黄土坡比冬天更难熬。冻土化了,地里翻出黑黢黢的泥块,混着没化透的冰碴子,一脚踏下去,泥水能没过脚踝。风里裹着寒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知青们的手冻得红肿,握锄头时直打哆嗦。
队里的粮食开始紧巴。去年秋粮收得少,分到各家各户的口粮掺了大半的糠,蒸出的窝头又硬又剌嗓子,咽下去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知青点的红薯稀饭越来越稀,能数清碗里飘着的几粒米,赵建国饿得半夜直咂嘴,梦里都在喊“白面馒头”。
张红梅最先撑不住。她本就瘦弱,没几日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下地时好几次差点栽倒在泥里。林卫东把自已省下来的半个窝头塞给她,她攥着窝头掉眼泪,哽咽着说:“卫东,我真怕……熬不过这个春天。”
林卫东的心沉了沉。他也饿,胃里空得发慌,总在夜里咕咕叫。可他是男人,得撑着。他学着老社员的样子,在田埂边挖野菜——灰灰菜、马齿苋、苦苣……这些带着苦味的野菜,开水焯过,撒点盐,竟成了难得的吃食。
杏花见知青们饿得眼冒金星,常偷偷往知青点送东西。有时是两个烤土豆,有时是一小捧炒豆子,都是她从自家口粮里省出来的。林卫东不愿收,她就往窗台上一放,扭头就跑,辫子甩得飞快,像怕被人撞见似的。
这天傍晚,林卫东在地里拾柴,远远看见杏花蹲在崖边,手里拿着个小布包,正往嘴里塞着什么。他走过去,才发现她在吃树皮——是那种剥了皮的榆树皮,磨成了粉,掺了点糠,捏成了团,难以下咽。
“你怎么吃这个?”林卫东的声音发紧。
杏花吓了一跳,慌忙把布包藏到身后,脸涨得通红:“我……我不饿,就是尝尝。”
林卫东看着她嘴角的碎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知道,杏花家的日子定是更难,不然怎么会吃这东西。他从怀里掏出早上省的半块窝头,塞到她手里:“吃这个。”
“我不要。”杏花推回来,眼圈红了,“你们也饿……我娘说,春天都这样,忍忍就过去了。”
“拿着!”林卫东的声音硬了些,“你一个姑娘家,哪能吃树皮?”
杏花咬着嘴唇,接过窝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林大哥,”她哽咽着说,“这日子……啥时侯是个头啊?”
林卫东说不出话。他望着远处光秃秃的黄土坡,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窑洞,第一次觉得,“希望”这两个字,那么遥远。
没过几天,队里出了件大事——仓库里的几袋种子被偷了。那是队里留着春播的玉米种,金贵得很。王大柱气得脸红脖子粗,拎着鞭子在队部骂了半天,说要查到底,查出谁偷的,打断腿扔到沟里去。
排查的日子里,队里气氛紧张得像拉记的弓。知青们也成了怀疑对象,毕竟他们是外来的。王大柱派了两个人,天天盯着知青点,连他们去茅房都跟着。
赵建国憋了一肚子火:“这叫什么事?把咱们当贼看!”
林卫东没说话,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知道,在这缺粮的日子里,人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让得出来。可他不愿相信,会是身边的人干的。
直到那天,他在崖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蓝布包——是张红梅的那个,布角绣着朵蔫了的牡丹。包里空空的,只有一小撮玉米种的碎屑。
林卫东拿着布包回了知青点,张红梅正坐在炕沿上发呆,见他进来,慌忙站了起来,眼神躲闪。
“这是你的吧?”林卫东把布包递过去。
张红梅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种子是你拿的?”林卫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失望。
张红梅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我饿……我真的太饿了……我想留着自已种点,不然我怕……我怕撑不到秋天……”
林卫东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心里五味杂陈。他想骂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长叹。他把布包放在炕上,转身往外走:“这事……我就当没看见。但记着,以后别再干傻事了。”
走出知青点,风更冷了。林卫东望着灰蒙蒙的天,觉得眼睛涩得厉害。这片黄土地,不仅磨人的筋骨,更熬人的心神。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而他怀里的那封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浸透,字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