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红薯稀饭就着咸菜,锅里的红薯煮得烂熟,抿在嘴里甜丝丝的,却压不住胃里的空落落。赵建国呼噜呼噜喝了两碗,抹着嘴说:“这红薯稀饭倒是管饱,就是夜里总饿。”
林卫东没怎么吃,他找了个借口溜出知青点,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晚风带着凉意,吹得树叶沙沙响。他摸出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借着月光又看了一遍,“北京大学”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纸页边缘的褶皱里,还沾着北京的土——那是他临走时,特意从院子里捏的一把。
“又在看这个?”赵建国不知什么时侯跟了过来,蹲在他身边,“我说卫东,别想了。现在想这些,不是给自已添堵吗?”
林卫东把通知书折好,塞回怀里:“我就是……不甘心。”
“谁甘心?”赵建国叹了口气,“我哥本来都定了去部队,结果因为成分问题,最后让给了别人。现在不也在厂里好好上班?日子嘛,总得往前看。”
林卫东没说话。他知道赵建国说得对,可心里那点念想,像野草一样,总也除不尽。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杏花提着盏煤油灯走过来,灯芯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就猜你们在这儿。”她把灯放在石头上,从兜里掏出两个烤红薯,“刚在灶房烤的,热乎着呢。”
红薯烤得焦黑,剥开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扑鼻。林卫东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心里却暖烘烘的。
“说好了给我讲故事的。”杏花捧着红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卫东。
林卫东想了想,开始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讲保尔如何在风雪中筑路,如何在病床上写作,讲那些关于理想和信念的句子。杏花听得入了迷,嘴里的红薯都忘了嚼,煤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保尔真厉害。”听完了,杏花感慨道,“要是我也能读书就好了。”
“你可以学啊。”林卫东说,“我教你认字。”
杏花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不行,我得下地干活,还得帮我娘让饭、喂猪……哪有时间?”
林卫东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北京的教室里,女孩子们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读书写字,而眼前的姑娘,却连学习的机会都没有。
“挤挤总会有时间的。”林卫东坚持道,“就从最简单的开始,每天认三个字,行吗?”
杏花犹豫了一下,重重地点点头:“嗯!”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林卫东和赵建国渐渐适应了地里的活,虽然还是累,但手上磨出了茧子,再握锄头,也没那么疼了。张红梅的脚好了,也跟着大家一起下地,只是话更少了,常常望着远方发呆。
林卫东每天晚上都会教杏花认字。在知青点的煤油灯下,他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杏花就蹲在旁边,一笔一划地跟着学。她学得很快,记性也好,没过多久,就能认不少字了。
“这个字念‘北’,北京的北。”林卫东在地上写了个“北”字。
“北——”杏花跟着念,眼睛里闪着光,“那‘京’字怎么写?”
林卫东又写了个“京”字。杏花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嘴里念叨着:“北京……有电灯的地方。”
看着她的样子,林卫东心里酸酸的。他突然想,或许自已能让的,不只是教她认字。
这天晚上,队里开批斗会,批斗一个据说“投机倒把”的老头。会场设在打谷场,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人们的脸都显得格外严肃。王大柱站在台上,唾沫横飞地念着批判稿,老头低着头,背佝偻着,像棵被霜打了的草。
林卫东站在人群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那老头看起来不像坏人,倒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周围的人都在喊口号,声音震天响,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散会的时侯,赵建国拉了他一把:“别发呆了,快走。”
“那老头……真的有错吗?”林卫东忍不住问。
赵建国压低声音:“少管闲事。在这里,少说话,多干活,才是正经事。”
林卫东没再说话,跟着赵建国往回走。月光下,黄土坡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窑洞的声音,呜呜的,像在哭。他突然觉得,这片土地上,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回到知青点,杏花正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个布包。“我娘蒸了馒头,让我给你送来两个。”她把布包塞给他,“刚才批斗会,我看见你好像不开心。”
林卫东接过布包,馒头还热乎着。“没什么。”他勉强笑了笑。
“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好?”杏花小声问。
林卫东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突然觉得心里的烦躁少了些。“也不是不好。”他说,“就是……有点复杂。”
杏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爹说,日子就是这样,糊里糊涂过,反而踏实。”
林卫东没说话,啃了口馒头。面粉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带着点朴实的暖意。他想,或许杏花说得对,日子总要过下去,不管是苦是甜,是清楚还是糊涂。
只是,那封藏在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颗种子,总在夜深人静的时侯,悄悄发芽。他不知道,这颗种子,能不能在这片黄土坡上,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