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深处,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佛堂内的、沉甸甸的腐朽与绝望气息。墩孝太后孙青莲,一身素白麻衣,褪尽了昔日的金玉辉煌,如同褪了色的旧画,孤零零地跪在鎏金菩萨像前。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串深褐色的菩提手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念诵着早已刻入骨髓的经文,仿佛那是隔绝这冰冷现实的唯一屏障。
“太后,您该喝药了。”
一位穿着二等宫女服饰的婢女端着黑漆漆的药碗,站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毒,砸在太后身上,她行着礼,腰弯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显得卑微,也不少一分失了“规矩”,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诮,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太后,而是一件碍眼的旧物。
墩孝太后充耳不闻,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只将那串菩提子攥得更紧,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珠面,试图从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暖意。
“太后,您这样,可真是让奴婢们好生为难呢~”那宫女,名唤红儿,语调愈发轻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尾音。她哪里是“为难”?分明是乐在其中,她微微侧头,朝身后递了个眼色。,就见几个膀大腰圆、面相粗鄙的嬷嬷和同样眼神不善的小宫女立刻围了上来,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她们没有丝毫犹豫,粗暴地抓住墩孝太后瘦削的手臂和肩膀,用力将她从蒲团上拽了起来!
“你们这些下贱的杂碎!放开哀家!放开——!”墩孝太后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是属于太后的最后尊严被践踏时的绝望嘶鸣。她拼命挣扎,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然而,衰老与长久的囚禁早已掏空了她的力气,她的挣扎在几个壮硕的嬷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红儿端着药碗,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红儿慢悠悠地走上前,声音甜腻得发腻:“太后,奴婢刚才说了,您该喝药了。”她再次使了个眼色。
一个嬷嬷狞笑着,伸出粗糙如树皮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捏住墩孝太后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个嬷嬷则粗暴地掰开她的牙齿,这碗散发着浓烈苦腥气的黑色药汁,被红儿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灌了下去!
“唔……唔唔……!”墩孝太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药汁顺着她的嘴角、脖颈肆意流淌,污浊了她素白的衣襟,她双手被两个小宫女死死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浑浊的老泪混着药汁滚落,挣扎间,更多的药汤泼洒出来,溅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溅在红儿光鲜的裙裾上。
“好了!”红儿嫌恶地皱了皱眉,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尖声下令,
钳制骤然松开。墩孝太后本就因挣扎而脱力,加上身后一个小宫女暗中猛地一推搡,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毫无尊严地向前扑倒在地!
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坚硬的金砖上,瞬间青紫一片。太后狼狈的趴在地上,她浑身剧痛,眼前发黑,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重重。
红儿和那几个嬷嬷宫女围在一旁,非但没有上前搀扶,反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嗤笑。
“哎呦喂,红儿姐姐,要奴婢说啊,”另一个宫女假惺惺地开口,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咱们这位太后娘娘呀,那可是金枝玉叶,金贵着呢!哪里经得起您这‘轻轻’一推呀?怕不是装的吧?想博取谁的同情心呢?”
“就是就是,老胳膊老腿的,摔一下怎么了?矫情!”
恶毒的嘲讽如同淬毒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墩孝太后的心里。
数月前,她还是这大齐最尊贵的女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数月后,竟沦落到被一群最低贱的奴婢肆意欺辱、践踏尊严的地步!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趴在地上,身体因愤怒和羞耻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抠进地砖的缝隙里,磨出了血痕。她想站起来,想厉声呵斥,想将这些贱婢千刀万剐!她想挽回那早已破碎不堪的、属于大齐太后的尊严!
“你们……你们这群肮脏的杂碎!下贱的奴婢……哀家……哀家要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因呛咳和虚弱而嘶哑破碎,带着血沫。
她的威胁只换来更响亮的嘲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羞辱达到顶点时,一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骤然在佛堂门口响起:
“是谁……惹了太后?朕,倒要好好瞧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压,瞬间冻结了佛堂内所有的空气!
红儿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那几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嬷嬷和宫女,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她们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着她们“噗通”、“噗通”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墩孝太后趴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她汗毛倒竖,是他!他来了!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意志支撑着她,她不允许、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如此狼狈不堪!一丝一毫的软弱都不行!
敦孝太后咬紧牙关,强忍着浑身的剧痛和眩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努力想要坐直,想要维持那早已荡然无存的体面。
“咯吱——”
沉重的殿门被几名小太监无声地推开。逆着门外斜射进来的、带着冬日寒意的天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入,舜宗颛孙墨染,一身明黄龙袍,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几乎要灼伤人眼。与昔日那个隐忍蛰伏的壞王相比,眼前的帝王,威仪天成,贵气逼人,眉宇间是掌控一切的冷漠与深沉。颛孙家的血脉,确实赋予了他们一副足以睥睨众生的好皮囊。
舜宗一步步走进佛堂,步履沉稳,目光随意地扫过跪了一地、抖如秋叶的宫女嬷嬷,最后落在了勉强撑坐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襟污秽、额头青紫的墩孝太后身上。
“好久不见了,”舜宗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太后娘娘。”
墩孝太后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灰尘和药渍的裙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这声笑,不知是在笑眼前这个踩着至亲尸骨登上皇位的男人,还是在笑自己这荒唐可笑、一败涂地的一生!
“都退下吧。”舜宗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朕与太后,有话要谈。”
“遵旨!”孟安第一个躬身应道,动作麻利地带着那几个几乎瘫软的小太监迅速退了出去。红儿等人更是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厚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佛堂内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只剩下烛火在幽暗中不安地跳动。
佛堂内,只剩下两人。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
墩孝太后依旧没有看舜宗一眼。她艰难地、缓慢地扶着旁边的矮几,一点点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但她稳住了。她无视额头的疼痛和身上的污秽,用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姿态,越过舜宗,走到佛堂一侧的紫檀木圈椅前,缓缓坐下。她挺直了脊背,仿佛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凤座之上,
然后,她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鼻尖沾染的灰尘和药渍,接着,她抬起手,用指尖慢慢梳理着散乱的鬓发,将它们一丝不苟地拢到耳后。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庄重。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几步之外、负手而立的舜宗。那双曾经威严、慈和、也曾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枯井般的死寂和洞悉一切的冰冷。
“颛孙荀,”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哀家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哀家知道,你是恨哀家的。”
墩孝太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舜宗那层完美的帝王面具,直抵他内心最深处,即使他眼中的杀意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并迅速被更深的冷漠覆盖,她也捕捉到了。
“那就谈谈吧。”舜宗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直白,他随意地走到她对面的另一张圈椅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叙旧。
“谈什么?”墩孝太后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谈你是怎么用那见不得人的手段,害死了哀家的皇儿(太子)?还是谈你是怎么用那慢性的毒药,一点点熬干了哀家的谦初(肃宗)?!”
舜宗缓缓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波动,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他用和墩孝太后几乎一模一样的平淡语气说:“谈谈我们之间的恩怨。”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既然早已水火不容,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藏着掖着,谁又能真正明白,仇恨究竟起于何时?”
佛堂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两只在黑暗中无声对峙的猛兽。
舜宗见墩孝太后抿紧了嘴唇,显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拿起矮几上另一个干净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呷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
“孙青莲,”舜宗忽然开口,叫出了那个尘封多年、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本名。这个名字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过墩孝太后的心脏,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你也别恨朕为何要断你生路,是你……先与朕过不去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低沉,像是在回忆一段遥远的往事。
“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如何对待朕的母妃?”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她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才人,只因父皇偶然垂怜,得了朕这个儿子。你贵为皇后,却容不下她。一碗红花汤,断了她再次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可能,也让她从此缠绵病榻,郁郁而终。那时朕才五岁,跪在你凤仪宫外一天一夜,只求你能赐下一点救命的药材……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让宫人将朕轰走的?”
舜宗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墩孝太后脸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又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在父皇耳边吹枕头风,污蔑朕的母妃与外臣有染,母妃以死力证清白,恐怕朕的母妃连一口薄棺都得不到!”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墩孝太后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与刻骨的恨意。
“还有……”舜宗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残忍的弧度,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压抑不住的火焰,“沫菱!”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墩孝太后的心上!她一直强装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是你的侄女,没错。”舜宗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石之音,“可她更是朕此生唯一想娶的女子!朕当年是如何跪求父皇赐婚?又是如何向你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恳求成全?可你呢?!”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脸色瞬间煞白的墩孝太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是你!是你这个毒妇!为了巩固你儿子的太子之位,为了让你孙家的血脉更进一步!你硬生生拆散了朕与沫菱!是你!亲手将她推给了颛孙北望(太子)!你明知道朕与颛孙北望兄弟和睦没有一丝不敬他,可你就是要让朕看着心爱之人成为他的枕边人!你就是要让朕痛不欲生!你就是要彻底断了朕的念想!孙青莲,”
舜宗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咆哮,震得佛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朕母妃的命!朕此生挚爱!朕与北望的手足之情!都被你!亲手毁了!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墩孝太后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惊、恍然,以及一丝……迟来的、荒谬的明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和愤怒,身体摇摇欲坠,指着舜宗,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沫菱……沫菱她是哀家的侄女!自然是要嫁与北望的!北望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她嫁给北望,将来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有什么不对?!难道要让她嫁给你这个……你这个……”
“什么?”舜宗颛孙荀阴鸷的目光盯着墩孝太后,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冷与嘲弄,“是啊,朕那时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壞王’!怎么配得上你孙家的贵女?”他缓缓踱步,走到墩孝太后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倒映的自己那冰冷无情的面容。
“可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舜宗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你算漏了朕会活下来,算漏了朕会坐上这把龙椅!”颛孙荀猛地抬手,指向那高高在上的菩萨金身,又猛地指向墩孝太后,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终于宣泄而出的快意!
“你更算漏了!你精心挑选的太子妃,你孙家的希望——沫菱!她至死,心里装的都是朕!太子妃不过是你强加给她的一个名分!一个让她郁郁寡欢、最终香消玉殒的牢笼!”
“孙青莲!”舜宗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害死了自己了她,也把你自己送进了无边地狱!
这就是你为自己掘好的坟墓!好好享受你余下的日子吧太后娘娘。”
舜宗说完,再不看墩孝太后那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脸。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砖,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殿门在他身后轰然洞开,天光涌入,却照不亮佛堂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墩孝太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囚徒。舜宗最后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她精心构筑的世界,她引以为傲的算计,她视若珍宝的孙家荣耀……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成一地狼藉,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深入骨髓的讽刺。
她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舜宗离去的背影,菩萨慈悲的金身,摇曳的烛火……都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噩梦。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地喷溅而出,染红了脚下冰冷的金砖,也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她身体晃了晃,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枯枝,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咚—沉闷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佛堂内回荡,墩孝太后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视线穿过高高的殿顶,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个被她灌下红花汤的才人绝望的眼神;那个跪在凤仪宫外、小小的、倔强的身影;沫菱出嫁时,那强颜欢笑却掩不住眼底哀伤的容颜;还有……她两个儿子,最后那苍白而痛苦的脸……原来……都是她造成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她仿佛听到自己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却又无声的哀嚎。
佛堂外,舜宗颛孙墨染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孟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陛下……”孟安试探着开口。
舜宗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站在坤宁宫荒芜的庭院中,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寒风卷起他龙袍的一角。
“传旨,”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威严,听不出丝毫波澜,“西宫太后,凤体违和,需静心礼佛,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孟安躬身应道。
舜宗不再停留,迈步离开这座象征着前朝最后荣光、如今却已沦为冰冷囚笼的西宫。他的背影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冷酷。
一个新的时代,早已在他脚下铺开。而旧时代的残骸,连同那个曾经翻云覆雨的女人,都将被彻底埋葬在这座名为“宁安宫”的坟墓里,无声无息,直至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