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的朔风,似裹着金戈铁马的呜咽,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响。司徒雄鸿勒马立于辕门之外,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如同垂死的战旗。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浸透了他半生心血、埋葬了无数袍泽忠骨的苍茫戈壁。营盘连绵,旌旗在风沙中顽强挺立,士兵们沉默地列队,一张张被风霜侵蚀的脸上,刻着同样的沉重与不安。
“将军……”副将宋长峰的声音哽在喉头,这位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悍将,此刻眼眶微红,司徒雄鸿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那是一个无需言语的告别;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神骏的“踏雪乌骓”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入漫天的风沙之中。郭氏紧随其后,火红的披风在昏黄的天地间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数百名亲卫精锐,沉默地汇成一道铁流,马蹄踏碎荒原的寂静,卷起滚滚烟尘,向着东方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潜藏着无尽凶险的京都,疾驰而去。
归途,是风雪铺就的荆棘路。寒风如刀,割裂着裸露的肌肤;大雪纷飞,模糊了前行的视线。司徒雄鸿与郭氏并辔而行,两人皆是一身风尘,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霜。郭氏偶尔侧目望向丈夫,那张被边关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的侧脸,此刻绷得如同铁铸,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坚毅。她心中酸楚,却强忍着,只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飞快地用指腹抹去眼角被寒风冻住的湿意。她知道,丈夫心中压着的,是比这风雪更重的巨石——西陵的兵权,司徒家的未来,乃至这大齐的江山气运。
“柏松,”在一次短暂的歇马时,郭氏递过水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吞没,“此去,怕是无退路?”
司徒雄鸿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寒意直透肺腑,却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望着京都方向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头无形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们的自投罗网。
“退路?”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自踏入京都那一刻起,你我,乃至整个司徒家,便已身在局中。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握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夫人,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身,护住阳儿!”
郭氏用力点头,眼中最后一丝软弱被决然取代,她是将门虎女,她的战场,从来不止在边关。
京都皇宫·庆祥宫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熏香馥郁,与外界的酷寒恍若两个世界,舜宗颛孙荀只着一件明黄常服,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软榻上,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眼神却穿透氤氲的香雾,落在虚空某处,深邃难测。
“陛下,探马来报,司徒将军一行已过潼关,距京都不过三日路程。”孟安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禀报。
“嗯。”舜宗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西陵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回陛下,一切已按您的旨意布置妥当。新任镇西将军乃是兵部侍郎赵崇晏,此人忠心耿耿,且……与司徒家素无瓜葛。”孟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舜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忠心?在这权力的漩涡里,最不值钱的便是忠心。他要的,是绝对的掌控。司徒雄鸿这根扎在西陵多年的钉子,是时候拔除了。西陵的兵权,必须牢牢握在他颛孙荀的手中!
“子奕那边呢?”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子奕大人已于三日前秘密离京,带领‘暗夜’精锐,兵分六路,按图索骥,寻找那六件仙物。陛下放心,子奕大人行事缜密,定不负圣望。”孟安连忙回道。
舜宗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灼热的光芒。鹿皮上的偈语如同魔咒,日夜在他心头萦绕:“塘中月镜中花,贵妃笑带玉簪。判官笔断奇案,有冤情判若铃。琉璃盏杯莫停,凰天女紫金依。四方兽镇邪祟,东南离西北行。”
昙花铜镜、玛瑙玉簪、判官笔、引魂铃、琉璃盏、紫金衣!这六件传说中的仙家至宝,便是他通往长生、登临人皇之位的阶梯!只要集齐它们,这万里江山,将永世匍匐在他脚下!什么颛孙皇族,什么朝堂权柄,都将成为永恒不朽的陪衬。想到此,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与渴望,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三日后·京都·乾坤殿
肃穆的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司徒雄鸿与郭氏风尘仆仆,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殿内熏香依旧浓郁,却掩盖不住他们身上带来的、属于边关的凛冽寒气与尘土气息。
舜宗高踞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的审视与算计。他并未立刻让二人起身,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司徒雄鸿宽阔的脊背上。
“司徒爱卿,”良久,舜宗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温和,“西陵苦寒,戍边多年,劳苦功高。朕心甚慰。”
“臣,愧不敢当。戍守边关,保境安民,乃臣之本分。”司徒雄鸿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卑不亢。
“爱卿过谦了。”舜宗摆了摆手,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只是,爱卿久离京都,想必对京中风物人事,多有生疏。西陵军务繁重,爱卿年岁渐长,朕心实有不忍,不若……就此留在京都,颐养天年,也好让朕时时得见忠臣良将,以慰朕心。”
来了!司徒雄鸿心头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西陵乃边防重地,胡虏虎视眈眈,臣……”
“诶——”舜宗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看似宽和的笑意,“爱卿多虑了。朕已命兵部侍郎赵崇晏接掌西陵军务。赵卿亦是沙场宿将,定能替朕守好西陲门户。爱卿戎马半生,也该享享清福了。”
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孟安立刻端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盘,躬身走到司徒雄鸿面前,盘中,赫然是半枚黑沉沉的玄铁虎符,象征着调派全天下的军令指挥之权!
“爱卿,”舜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温和,“将另一半兵符,交予孟安吧。从今往后,爱卿便是我大齐的柱国将军,位同三公,荣养京都。”
大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朝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聚焦在司徒雄鸿身上。交出虎符,便是交出了半生的功勋与倚仗,从此,猛虎拔牙,蛟龙失水!
司徒雄鸿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那枚冰冷的虎符,望向龙椅上那张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脸,他看到了舜宗眼底深处那抹志在必得的冷酷与贪婪,一股悲凉与愤怒直冲顶门,却又被他死死压住。他明白,此刻任何反抗,都将是灭顶之灾,不仅是他,更是整个司徒家!
时间仿佛凝固,郭氏跪在一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死死盯着丈夫的背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司徒雄鸿缓缓从怀中掏出半只虎符,那只曾握紧长枪、斩杀敌酋、令胡虏闻风丧胆的大手,此刻竟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当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玄铁,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拿起那枚沉重的虎符,仿佛托着千钧重担,缓缓地、郑重地,将其放入了孟安手中的托盘里。
“咚。”
一声轻微的闷响,虎符落入锦缎。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司徒雄鸿收回手,再次深深叩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司徒雄鸿,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之中,舜宗看着托盘中的虎符,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如同毒蛇捕获猎物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