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那粘稠的、无休无止的“哗哗”声。紫色的凝胶雨不再是倾盆,而是变成了某种恶意的瀑布,从天穹那道冰冷的光环中持续不断地泼洒下来,覆盖着整座城市,也覆盖着古泽的感官。公寓里弥漫着浓重而诡异的腥甜锈蚀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腐败的铁屑,刺激着喉咙深处。
他背靠着紧闭的窗户,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寒意。指尖残留的润滑脂和几滴凝胶带来的轻微灼痛感混合在一起,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工作台上,望远镜镜筒上那几个被凝胶蚀刻出的微小凹坑正渗出白烟,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旁边拆开的电路板也未能幸免,金属触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溶解。毁灭已经侵入了他的堡垒,微小,却致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和眩晕。不能停在这里。他踉跄着扑向墙角一个堆满杂物的储物箱,粗暴地掀开盖子,翻找着。手指在冰冷的工具、备用的电子元件和旧衣物中急切摸索。终于,他拽出了一卷厚重的工业绝缘胶带,还有一套在实验室工作时留下的、布满划痕的防化手套和简易护目镜。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戴上手套,拉紧手腕处的松紧带,冰冷的橡胶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护目镜有些模糊,视野边缘带着一圈淡淡的黄色,但足够了。
绝缘胶带被撕开,发出刺耳的“滋啦”声。他快步回到窗边,避开玻璃上流淌的紫色粘液,用胶带沿着铝合金窗框的缝隙,一层层、一圈圈地密封起来,动作又快又狠,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争夺最后的阵地。胶带覆盖了窗框与墙壁的接缝,覆盖了锁扣的微小缝隙,形成一道丑陋但坚韧的屏障。做完这一切,他才稍微松了口气,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紧贴着皮肤。
手机屏幕在弥漫着怪味白烟的桌面上顽强地亮着,深红色的紧急警报像凝固的血块。他走过去,手指悬在屏幕上,何嘉那条“别再联系”的信息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视野里。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点开回复,而是飞快地划开屏幕,点开一个复杂的天气雷达叠加天文数据的APP。屏幕上的图像疯狂闪烁,最终定格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深紫色——覆盖了整个大陆的轮廓,信号强度爆表。常规气象信息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紊乱到极点的能量读数,像垂死生物的脑电波。他切换到短波广播接收界面,拇指猛地划过频率刻度盘。
滋啦——滋啦——
刺耳的电磁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尖锐得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耳膜。他咬着牙,忍受着这非人的声响,疯狂地转动着刻度盘。
“……滋……重复……滋……所有单位……滋……进入最高警戒……滋……非自然……滋……全球……滋……”
一个急促、失真严重的男声在噪音的缝隙里一闪而过,带着军人特有的刚硬,但尾音却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随即被更猛烈的电磁尖啸彻底淹没。
“……这里是……滋……中央应急广播……滋……公民请保持……滋……等待进一步……滋……”
一个相对平稳的女声试图传递信息,但信号同样脆弱不堪,断断续续,如同溺水者的呼救,最终被无情的噪音吞噬。
滋啦——滋啦——
只有噪音。永无止境的、宣告着秩序彻底崩溃的噪音。所有的官方频道,所有的民间紧急频率,都在这狂暴的能量场和凝胶雨中沦陷,只剩下这片象征绝望的电子荒原。
古泽狠狠地将手机拍在桌面上,屏幕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转身,再次扑向窗边,一把扯开刚刚粘好的胶带一角,不顾危险地将脸贴近冰冷的玻璃。
视野被流淌的紫色粘液切割得扭曲变形。街道已面目全非。浑浊的淡紫色积水深及小腿,在昏沉诡异的紫灰色天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泽,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缓慢流动的沼泽。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被丢弃的鞋子,甚至……几团看不清形状的、被凝胶包裹的深色物体。雨点砸落,在“沼泽”表面溅起浑浊的、带着腐蚀性白烟的水花。
一辆抛锚的轿车歪斜地陷在积水里,车顶、引擎盖、挡风玻璃上覆盖着一层不断增厚的凝胶,像被巨大的紫色鼻涕虫包裹。金属外壳发出沉闷的“滋滋”声,车漆大面积剥落、起泡。更远处,一个穿着雨衣的身影在深及大腿的凝胶积水里艰难跋涉,试图靠近路边一辆倾倒的摩托车。那人每走一步,凝胶便发出“咕唧”的粘腻声响。他弯腰去扶摩托车,手刚碰到同样覆盖着凝胶的车身,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雨衣的袖子迅速被腐蚀穿透,他猛地缩回手,痛苦地甩着,手套上冒着白烟。那辆摩托车,在凝胶持续的侵蚀下,金属部件如同融化的蜡,正以一种缓慢而骇人的速度变形、塌陷。
城市在溶解。古泽的目光扫过街道对面的居民楼。阳台上的盆栽早已被凝胶雨打得七零八落,残存的植物叶片迅速枯萎焦黑。更令人心悸的是建筑本身。原本灰白色的水泥外墙,在凝胶的持续冲刷下,颜色正变得更深,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湿漉漉的深紫色。一些区域的墙壁表面,竟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晶亮脉络,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冰冷的光泽,仿佛建筑物本身的骨骼正在被强行重塑、异化。
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寒意攫住了他。这不仅仅是腐蚀!这凝胶像是一种活性的、带有强制改造功能的“油漆”,正在将钢铁、水泥、玻璃……一切人造物,甚至是有机生命体,强行拖入一个非自然的、扭曲的形态!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楼下街角便利店门口,一个蜷缩在破败雨棚下的身影。是隔壁单元那个总是笑眯眯遛狗的老太太!她的狗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布包,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半边身子暴露在雨棚边缘飘落的凝胶雨中。肩膀和手臂的衣物已经被腐蚀出破洞,露出的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蜡质化,颜色灰败,失去了正常的纹理和弹性,像被刷了一层劣质的石膏。她的脸朝着古泽的方向,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一种……僵硬的麻木。她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呼喊,却只发出无声的嗬嗬声。古泽看到她暴露在雨中的那半边脸颊,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僵硬,像正在石化的雕像。她的颤抖,似乎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某种肌肉在失去活力前最后的、无意识的痉挛。活体组织的石化……在无声的雨中进行。
“呃……呃……”
一声压抑的、非人的低吼突然从古泽身后紧闭的房门处传来,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喉管被堵塞的粘腻感。
古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凝固。他猛地回头,视线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复合板房门。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整个门板都微微震动了一下。门把手被从外面粗暴地拧动着,发出金属摩擦的“咔哒”声。
“呃啊……开……门……”
一个嘶哑扭曲的声音穿透门板,依稀能辨认出是邻居老王的声音,但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语调的韵律,只剩下一种野兽般的、充满痛苦的渴望,“好……饿……开……门……光……光……”
咚!咚!咚!
撞击更加猛烈,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声音里的痛苦扭曲成了纯粹的、无理性的狂躁。
古泽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僵硬的雕塑,缓慢地、无声地向厨房的方向移动。他记得那里有一把沉重的铸铁锅,是这间公寓里唯一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每一步都踩在无声的地板上,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刺激到门外那正在经历可怕异变的“东西”。
“光……给我光……好痒……里面……在长……”
老王的嘶吼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伴随着指甲疯狂抓挠门板的刺耳声音,“滋啦……滋啦……”
古泽终于挪到了厨房门边,手指颤抖着摸向门后挂着的那把铸铁锅的冰冷握柄。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金属的瞬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城市中心的方向炸开!那声音是如此巨大,仿佛一颗陨石直接撞击了大地。整个公寓楼剧烈地晃动起来!桌上的工具、零件叮当作响,滚落一地。古泽站立不稳,猛地撞在厨房门框上,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窗外,笼罩一切的浑浊紫灰色天幕,骤然被一片极其刺眼的、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惨白光芒所覆盖!这光芒并非来自上方,而是来自城市中心的方向,如同在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颗人造的太阳。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但残留的视觉残影却像烙印般刻在古泽的眼中。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墙,裹挟着尘埃和碎屑,贴着地面横扫而来!公寓楼的窗户在密封胶带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冲击波过后,是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城市中心方向,一道浓烈得如同墨汁般的黑色烟柱,混杂着诡异的、跳跃的紫色电弧,翻滚着、咆哮着,撕破了凝胶雨幕,直冲天际那道冰冷的紫色光环!那烟柱巨大无比,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感,即使相隔甚远,也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灼热和死亡气息。爆炸点附近区域的紫色凝胶雨似乎瞬间被蒸发或推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翻滚着烟尘和能量的空洞。
是弹药库?还是……某个绝望之下的终极反击?
古泽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爆炸震得呆立当场,连门外老王那疯狂的抓挠和嘶吼都暂时被屏蔽了。他扶着门框,望着那道连接着地狱与冰冷星环的死亡烟柱,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感,比窗外的凝胶雨更加粘稠地淹没了他的心脏。秩序最后的堡垒,似乎也在这一刻崩塌了。混乱和毁灭,开始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席卷这座垂死的城市。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防化手套包裹的手死死攥着那把沉重的铸铁锅,指关节捏得发白。窗外是倾泻的凝胶之雨,溶解着钢铁与生命;门外是未知的异变与疯狂的嘶吼;远方是象征着终极毁灭的冲天烟柱。世界的崩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宏观到微观,将他彻底包围。
手机在狼藉的地面上,屏幕顽强地亮了一下,瞬间又被一条新的、更加刺目的深红色警报覆盖,字符如同垂死挣扎的脉搏:“……滋……中心区……重大爆炸……滋……高危……辐射……滋……所有幸存者……滋……绝对……滋……隐蔽……”
警报的碎片信息在刺耳的电磁噪音中断断续续,最终彻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