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泽猛地从目镜上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窗外,那覆盖了整个天顶的紫色光环依旧冰冷地悬浮着,完美、几何、非人。目镜里那片沸腾的紫色能量海洋、那些闪烁重组如同活物的微观单元、那些吞噬喷吐着能量的恐怖漩涡暗影……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认知深处。
那不是神迹。
那是冰冷的、活着的、超越理解的科技!一种建立在人类无法企及的物质和能量操控层面上的、纯粹功利的造物!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工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桌上的手机被震得翻了个面,屏幕幽幽亮起,何嘉那条冰冷的信息再次刺入眼帘:“……别再联系了。祝你……生日快乐。”
可此刻,那点情感的刺痛,在头顶那笼罩一切、代表着未知与毁灭的紫色幽光下,渺小得如同宇宙尘埃。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三十五岁生日,世界在他眼前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深渊。
窗外的死寂被打破了。
“天……天哪!那是什么?!”隔壁传来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霓虹灯?全息投影?哪个公司搞的噱头这么大?!”楼下街道上,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嘶喊,试图用常理去锚定这超现实的景象,但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抖暴露了心底的恐慌。
“神迹!是神迹降临了!”更远处,一个狂热的、颤抖的声音激动地响起,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
瞬间,整座城市被点燃了。猜测、惊呼、恐惧的嚎叫、歇斯底里的狂信呼喊,如同滚烫的油滴泼进了沸腾的水,在每一扇窗户后、每一条街道上、每一个仰望着紫色天穹的灵魂中炸开。混乱的声浪冲破了最初的死寂,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背景音。车流彻底瘫痪,喇叭声此起彼伏,又被更大的喧嚣淹没。无数手机屏幕的光点在黑暗中亮起又熄灭,徒劳地捕捉着那无法被镜头容纳的庞然巨物,试图分享这超越认知的恐惧。城市庞大的身躯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痉挛、抽搐。
古泽强迫自己从工作台边站直身体,指尖残留的润滑脂黏腻冰冷。他再次扑向望远镜,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冰冷的金属镜筒贴住额角,右眼死死抵住目镜的橡胶眼罩,隔绝了外界混乱的光影和噪音。他需要再看清楚!用这唯一能穿透表象的“眼睛”,去确认那令人窒息的细节,去理解这非人的造物逻辑!
视野再次被拉入那片微观的紫色地狱。
能量单元以令人眩晕的速度组合、分解、重组,构成复杂到匪夷所思的三维网络,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无声的能量脉冲,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它们在进行某种运算?传递某种指令?那些能量旋涡般的暗影节点,如同深渊的巨口,无情地吞噬着周围的流光,又吐出形态更加诡异的能量束流……冰冷、高效、纯粹为了某种目的而存在。一种建立在人类无法理解的基础物理规则上的、超越想象的工程学奇观。这绝非任何自然现象,也绝非人类科技——无论公开还是秘密——所能企及的边缘。
“不是神……”古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是……科技。活着的……科技……”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离开目镜,再次投向窗外。那巨大的紫色光环,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令人敬畏的宏大,而是充满了某种非人的、纯粹功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它像一个悬在摇篮上方的冰冷钻头,一个覆盖了整个天空的、无情的手术刀。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面对高等捕食者般的原始恐惧,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混乱的声浪中,一个新的、更尖锐的音符开始刺破夜空。
呜——呜——呜——
凄厉、悠长、穿透力极强。防空警报!城市古老的神经被强行触动了。
紧接着,他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疯狂闪烁起来,不是来电,而是刺目的深红色警报推送,瞬间覆盖了何嘉那条信息:
**【国家紧急事态最高警报】**
**【不明全球性天文现象!非演习!】**
**【所有公民!立刻进入室内!远离窗户!保持镇定!等待官方进一步通知!重复!立刻进入室内!远离窗户!】**
深红色的字符如同流淌的血,映亮了他眼底残余的震惊和迅速蔓延的冰冷。官方……他们也懵了。这警报与其说是指导,不如说是一种恐慌的背书。它承认了事件的“不明”和“全球性”,却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解释或保护。那冰冷的紫色光环,显然不在任何预案之内。
窗外,防空警报的呜咽如同巨兽垂死的哀鸣,与城市混乱的喧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荒诞的末日交响曲。恐慌瞬间被这官方认证的警报点燃,升级为燎原之火。楼下街道上,茫然仰望的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惊跳起来,尖叫着四散奔逃。车辆彻底堵塞,绝望的喇叭声连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有人试图开车冲撞,金属刮擦和碰撞的巨响不断传来。混乱像瘟疫般蔓延。
“关门!快关门!进去!都进去!”一个粗哑的男声在楼下狂喊。
“妈妈!妈妈!”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没在声浪里。
古泽站在窗边,冰冷的铝合金窗框硌着他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他像个局外人,又像风暴眼的中心,看着这座庞大城市在突如其来的剧变中扭曲、变形。他看到了对面楼里一个男人粗暴地将哭喊的孩子拽离阳台;看到了街角便利店瞬间被恐慌的人群冲破,玻璃碎裂的声音隐约传来;更远处,一栋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后,似乎有人在疯狂地推搡,模糊的身影如同被惊扰的蚁群……混乱在紫色幽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残酷美感。
突然,他视线边缘捕捉到一丝异样。巨大的紫色光环内部,那些流淌的、构成其“实体”的复杂符号和几何图案,似乎发生了一次微妙的同步闪烁。不是目镜里微观单元的闪烁,而是整个光环宏观层面的亮度,极其短暂地提升了一个难以察觉的梯度,仿佛某种超大型机器完成了一次心跳般的能量循环。
就在这“心跳”结束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低沉、却又无处不在的震动感,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穿透了脚下的楼板,顺着骨骼传递上来。窗框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震颤声。桌上的螺丝刀、拆开的电路板零件,也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城市的光污染造成的浑浊夜空,亮度骤然提升了!
不是来自太阳,也不是来自光环本身。那是一种……弥漫性的、令人不安的、带着诡异紫色的微光,如同某种庞大无比的能量场被瞬间激活,笼罩了整个世界。天空不再是深灰蓝,而变成了一种浑浊的、病态的紫灰色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城市里所有的灯光——路灯、车灯、霓虹、家家户户的照明——在这弥漫性的紫灰色微光下,瞬间变得黯淡、昏黄,甚至有些发绿,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肮脏的滤镜。恐慌的喧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覆盖一切的天光变化扼住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
“天亮了?!不!不对!”有人语无伦次地嘶喊。
古泽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绝非自然现象!这是那个光环,那个巨大的外星造物,开始“运作”的直接表现!它正在改变地球的环境,如同调试一台庞大机器的参数!一种冰冷彻骨的直觉攫住了他:更可怕的东西,就要来了。这弥漫的紫光,只是前奏。
混乱在紫灰色的天光下持续发酵。街道上,最初的奔逃演变成小规模的冲突和踩踏。哭喊声、咒骂声、物品被抢夺的破碎声不绝于耳。警笛声由远及近,但在庞大的混乱面前,显得杯水车薪,很快就被淹没。恐惧像实质的浓雾,笼罩着每一寸空间。
就在这时,一个极富煽动性的声音,借助某种简陋的扩音设备,突兀地在古泽楼下不远处的街心花园炸响:
“同胞们!抬头看!看那神圣的光环!”那声音带着一种狂热的、近乎痉挛的颤抖,充满了末日布道者的癫狂,“这不是灾难!这是神启!是至高意志对我们这个污浊世界的净化!是通往新生的门户!”
古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邋遢、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站在公园中央一个儿童游乐设施的塑料滑梯顶端,手里举着一个红色的消防喇叭,正对着混乱的人群嘶吼。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亢奋。
“神抛弃了无信者!但祂向祂的子民敞开了怀抱!看那紫色的光!那是圣光!那是洗礼!”他挥舞着手臂,指向天顶的光环,动作夸张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不要恐惧!拥抱这圣光!净化你们的灵魂!忏悔你们的罪孽!唯有信仰,才能在这神圣的净化中幸存!唯有信仰,才能……”
他的声音极具蛊惑性。在极度的恐慌和无助中,这种简单粗暴、提供唯一“答案”的言论,如同黑暗中的毒火,瞬间点燃了一部分绝望的灵魂。
“神迹!真的是神迹!”人群中有人跟着嘶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盲从。
“救救我们!神啊!”一个老妇人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光环的方向顶礼膜拜。
“净化!我们需要净化!”几个眼神狂热的年轻人开始附和,推搡着身边的人。
混乱中,一股新的、带着宗教狂热的暗流开始涌动。滑梯上的男人成了临时的“先知”,聚集在他周围寻求精神庇护的人越来越多。绝望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哪怕这个出口通向的是更深的愚昧和疯狂。
古泽死死盯着那个“先知”和他周围聚集的人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神迹?净化?这冰冷、高效、非人的科技造物,怎么可能是神?它更像是一个矿工,一个冷漠的收割者,降临此地,只为了攫取它需要的“矿物”!这弥漫的紫光,就是它开动机器的信号!
滑梯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古泽冰冷的目光,猛地转过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与窗边的古泽短暂交汇。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癫狂的火焰,仿佛要将任何质疑他“神启”的人都烧成灰烬。
“看!那里!那个拒绝圣光的人!”男人突然将喇叭指向古泽的方向,声音尖利刺耳,“他在亵渎!他在抗拒神圣的净化!他就是污浊本身!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古泽的反应,而是因为……天空。
那弥漫的、浑浊的紫灰色天光,陡然间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粘稠。天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肮脏的紫色灯罩。紧接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开始渗透进城市的喧嚣。
像无数细小的沙粒,轻轻敲打着树叶、车顶、广告牌……然后,是玻璃窗。
啪嗒。啪嗒嗒。
古泽感到几滴冰冷的、带着一丝粘稠触感的液体,落在了他扶着窗框的手背上。他低头看去。
那不是雨滴。
那是……凝胶。半透明的,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仿佛活物般的、微微流动的质感。颜色是诡异的淡紫色,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浑浊的絮状物在缓缓旋转。它落在皮肤上,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和灼烧感,留下一个微小的、颜色更深的印记。
沙沙声迅速变大,变成了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哗哗”声。
紫色的凝胶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这雨没有水汽的清新,反而带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城市的喧嚣和混乱。雨滴细密而粘稠,如同无数从紫色天幕垂落的、肮脏的丝线。
“啊——!”楼下街道上爆发出比之前混乱时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
古泽瞳孔骤缩。他看到那凝胶雨落在奔跑的人身上。一个穿着短袖T恤的年轻人,手臂暴露在雨中,皮肤瞬间如同被强酸泼溅,冒出丝丝白烟,发出“嗤嗤”的声响,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溃烂!那人惨叫着捂住手臂,在湿滑的凝胶地面上翻滚,更多的凝胶雨落在他身上……
那个跪地祈祷的老妇人,被凝胶雨淋湿了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剧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她身上被淋湿的地方,衣物迅速被腐蚀出破洞,皮肤同样开始变色、溃烂,尤其是脖颈和脸颊,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她伸向光环方向祈求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粘稠的紫色积水里,抽搐了几下,不动了。浑浊的淡紫色凝胶迅速覆盖了她的身体轮廓。
滑梯上,那个狂热的“先知”也未能幸免。他正高举着喇叭,似乎还想继续他的布道,兜头盖脸的凝胶雨瞬间浇透了他。他那癫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扭曲到极致的痛苦。他手中的消防喇叭发出刺耳的啸叫,然后“滋啦”一声短路,冒出黑烟,从他手中滑落,掉进下方的凝胶积水里。他自己则如同被滚油泼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滑梯顶端滚落下来,重重砸在粘稠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浑浊的紫色水花。他蜷缩着,痛苦地翻滚、抽搐,身上的皮肤在可怕的腐蚀下迅速变得焦黑、溃烂,生命在极致的痛苦中迅速流逝。
神没有回应他的信徒。只有冰冷的、致命的、带着外星科技印记的凝胶之雨,无情地执行着“净化”——物理意义上的、彻底的清除。
“关窗!”古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吸入的怪味而嘶哑变形。他猛地拽住窗框,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铝合金窗户因为年久和凝胶的粘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沉重得如同在关闭地狱的大门。
更多的凝胶雨被风吹着,斜斜地泼洒进来,落在工作台上,落在拆开的电路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带着怪味的白烟。那台刚刚被他精心保养过的赤道仪式望远镜的镜筒上,也溅上了几点淡紫色的凝胶,迅速蚀刻出几个丑陋的微小凹坑。
古泽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恐惧。他死死抵住窗户,直到“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合拢。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窗外,密集的“哗哗”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工作台上,手机屏幕在凝胶侵蚀的微弱白烟中顽强地亮着,深红色的警报推送下面,何嘉那条信息依然刺眼:
“……别再联系了。祝你……生日快乐。”
世界,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夜晚,在无声的紫色光环和致命的凝胶雨中,彻底滑入了冰冷的、非神的、科技的梦魇。这仅仅是开始。